【番外·江边夜话 （景和四年）】
那日渡口猝然相逢，他随她至江边石凳，几句简简短短的对话，像是用尽了所有能宣之于口的言辞，剩下的便是被江风填充的长久沉默，以及最终那句干涩的“保重”与分别。他登上来时那艘不起眼的乌篷船，顺流而去，消失在烟波浩渺处。她转身，沿着青石板路，走回那个挂着“阮氏蒙学”匾额的小院。一切本该就此落幕，如同投入江心的石子，涟漪散尽，复归平静。
然而，当夜阑更深，栖水镇彻底沉入黑甜乡，连最警觉的犬吠都歇下时，他却去而复返。依旧是白日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，褪去了所有象征身份的累赘，独自一人，提着一坛不知从何处寻来的、泥封陈旧的老酒，静立在她蒙学小院外不远处的江岸旁。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，投在湿润的泥地上。他没有叩门，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，只是那样站着，目光落在院门方向，仿佛笃定屋内的人，定然未曾安寝。
她确实未睡。并非预料到他的归来，只是习惯于在万籁俱寂时，于灯下整理白日孩子们的课业，或是读几页闲书。窗外那过于静止的、带着存在感的影子，让她心有所感。放下手中的笔，她略一沉吟，未有丝毫惊惶，只默默起身，从厨房碗柜里取了两个平日里孩子们喝水用的、最寻常不过的粗陶碗，用清水涮净，然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，走了出去。
月光如水，倾泻在江面上，波光粼粼。他听到脚步声，侧过头来。四目相对，没有惊诧，没有疑问，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波澜都未曾泛起。她只是步履平稳地走到他身旁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平石边，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，安然坐下，将两只陶碗轻轻放在身侧。
他亦从善如流，走到她身旁，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坐下，拍开了酒坛上那坚硬的泥封。刹那间，一股醇烈、霸道、与江南水乡的温婉格格不入的酒香猛地逸散开来，迅速与空气中湿润的水汽、青草的微腥缠绕在一起，形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气息。他沉默地倾满两碗，将那澄澈的、映着月光的酒液推了一碗到她面前。
第一节：新朝与旧梦
他率先端起自己那碗酒，却没有立刻喝，深邃的目光望向漆黑江面上那轮破碎的月影，声音低沉，像是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，又像是在这寂静的夜里，难得地卸下心防，吐露些许真实：
“三王旧部，最后一个隐匿在蜀地的据点，上月也已拔除。牵连者众，该杀的杀，该流放的流放，算是……清理干净了。” 他顿了顿，似在斟酌用词，“新政推行，阻力依旧不小，那些老学究，动不动就搬出祖宗礼法，在朝堂上撞柱子。不过，根基算是稳住了，翻不了天。” 提及国事，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、不容置疑的掌控力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“北地今岁雪薄，开春化冻早，若无意外，应是个难得的丰年。”
这是他登基三载，殚精竭虑，初定天下的轮廓。是他此刻能脱下龙袍，坐在这江南小镇江边与她饮酒的底气。或许，也是他内心深处，想让她知道的，关于那场旷日持久的争斗，最终的“答案”。
苏婉鸾捧着那只有些粗糙冰凉的陶碗，指尖能感受到酒液微微的震荡。她没有看他，目光同样投向那片吞噬了月光的深邃江面，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最寻常的天气：
“江南的莲，花期未至，荷叶才刚露出尖角。不过，蒙学里年纪大些的孩子，《千字文》已能通篇默写，错字也少了。”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，“有几个女娃，天资不错，不再满足于识字算数，开始追着我问《论语》里的句子了。”
他讲新朝初立，百废待兴，是帝王的功业与无法推卸的责任，是宏大叙事。
她讲蒙学初兴，草木枯荣，是布衣的日常与默默坚守的耕耘，是细微烟火。
两条曾经在权力风暴中激烈交汇、彼此成就又彼此伤害的轨迹，在尘埃落定后，已然延伸向截然不同的方向。但在此刻，在这片被月光笼罩的江岸，他们仿佛暂时搁置了所有身份与过往，仅仅作为两个共享寂静的人，让两条平行线，有了片刻虚幻的交叠。
第二节：酒碗与虎符
酒意微醺，话题也渐渐偏离了“正事”。他偶尔会提及北境的风物，描述雪原的苍茫，朔风的酷烈，甚至不经意间说到某处天险，正是当年她献上奇袭之计、一举扭转战局之地。语气平淡，仿佛在说一件久远的、与彼此都无甚关联的传说。
她则更多地回应以江南的时令。如何分辨莲藕的老嫩，如何在恰当的时辰采摘才能保证藕粉的洁白，如何熬煮才能让一碗最普通的莲子羹达到清甜不腻的滋味。她语气平和，神情专注，仿佛那些曾搅动风云、关乎无数人生死的计谋与抉择，真的已如同江上清风，吹过便散了，未曾在她心底留下半分涟漪。
粗糙的陶碗偶尔在动作间轻轻碰在一起，发出“嗒”的沉闷声响，不高，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那声音，不像宫中盛宴时，琉璃盏、白玉杯相击时发出的清越脆响，带着礼仪性的疏离与浮华。反倒像许多年前，在那个破败的小院里，她救下重伤的他，两人在烛火摇曳下，以半枚镜符为凭，达成最初盟约时，镜面合拢发出的那一声轻微而笃定的“咔哒”。
记忆的闸门，被这似曾相识的、朴拙的声响，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。当年是冰冷的交易，是各怀心思的算计，是互相利用与试探的伊始；而如今，对坐在这江风月色下，共用一坛烈酒，两只粗碗的两人，却已携手也好，背离也罢，共同走过了那样一段波澜壮阔、步步惊心，最终布满伤痕却也成就彼此的路途。
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，笑声在静谧的夜色里漾开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与浓重的自嘲。他转过头，目光不再掩饰，灼灼地看向她，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：
“苏锦鸾，” 他唤她，声音因酒意而愈发沙哑，“天下定了，四海宾服，朝局渐稳。可我这里，” 他抬手，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，动作有些重，“却从未有一刻，真正安定下来。”
这句话，近乎露骨。它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：万里江山在手，却无人能并肩同赏那至高处的风景；中宫后位空悬数年，引来无数猜测与进言，只因那位置在他心中，始终只为一人虚设；以及，此刻面对近在咫尺、呼吸可闻，灵魂却仿佛隔着重山万水的她，那份盘踞心底、无法按捺的躁动、不甘与……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悔意。
苏婉鸾迎着他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目光，月色在她清澈的眸中静静流淌，映不出半分迷乱。她沉默了片刻，并非无言以对，而是在积蓄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。然后，她开口，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像出鞘的寒刃，清晰而冷冽地划开了所有暧昧不明的迷雾：
“萧珣，” 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，如同一个郑重的宣告，“你争来了你的天下，我选择了我的自由。如今，天下与你，我与自由——都已各得其所，再无亏欠。”
她明确地划下了那道界限。他得到了他浴血奋战、运筹帷幄争来的一切，这是他的选择，他的责任，他的功业。她也拥有了她放弃所有浮华、隐于市井所求的安宁与自主，这是她的选择，她的道路，她的圆满。两者皆已落定，如同泾渭分明，不应再有任何形式的相互捆绑与打扰。
他定定地看着她，看着她眼中那片不再为任何人、任何事掀起波澜的、深广而平静的江湖。那里面有释然，有坚守，有她为自己开辟的天地，唯独，没有给他留下半分可供栖身的余地。所有的言语，所有的情绪，在她这片静默的江湖面前，都显得苍白而无力。
最终，他什么也没再说。只是仰起头，将碗中那残余的、带着灼热体温的烈酒，一饮而尽。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，一路从喉咙烧灼至胃腑，却也成功地，将喉头所有翻腾欲出的话语，尽数压了下去，化为一片无声的灰烬。
夜露渐深，沁透了衣衫，带来凉意。他放下空碗，站起身，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。没有道别，如同来时一样突兀，他转身，沿着来时的路，一步步走入更深的夜色里，玄色的身影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她依旧坐在那块平石上，没有起身，也没有目送。只是静静地，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由近及远，一点点被江风吹散，被虫鸣覆盖，直至彻底消失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痕迹。
石上，两只空空如也的粗陶碗，并排而立，碗底残留着些许透明的酒痕，映着天上那轮渐渐西斜的清冷月亮。它们沉默着，如同这场江边夜话唯一的见证，也如同他们之间，一切未曾言明、也无需再言明的，早已尘埃落定的结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