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四十二章 南巡偶遇】
景和四年的春天,草长莺飞,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。浩荡的帝王南巡仪仗沿着官道徐徐前行,旌旗招展,护卫森严,察民情,观吏治,彰显着新朝的威仪与气度。
然而,无人知晓,在这支显赫的队伍之外,几艘看似普通的官船,已悄然偏离了主干航道,驶入密如蛛网的江南水道深处。其中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头,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。萧珣未着龙袍,只一身墨色常服,玉冠束发,负手而立。他的目光沉静地掠过两岸炊烟袅袅的镇落,掠过在田埂间辛勤耕作的农人,掠过河面上往来穿梭的轻舟。登基三载,夙兴夜寐,他终于以帝王的身份,踏上了这片她可能栖身的土地。
三年来,坤宁宫始终空置。朝臣们从最初的观望到后来的屡次上书,言辞恳切或激烈地谏言选秀,充盈后宫,早定国本,皆被他以“国基未稳,内忧未靖,无心家事”为由,或温和或强硬地驳回。只有他自己心底最深处明白,那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宫室,那尊贵无比的后位,是他为她保留的、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兑现、却固执地不愿撤去的承诺与位置。而他,亦是在这日理万机的繁重政务中,近乎强硬地为自己争得了这每年一次、为期短暂的江南之行。美其名曰“体察最真实的民情”,实则,不过是一场漫无目的、却又心怀一丝渺茫期待的寻找。
栖水镇。
暮色如同温柔的薄纱,缓缓笼罩下来。小镇临河的渡口,几盏风灯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晕落在荡漾的河面上,碎成一片摇曳的金芒。白日里书声琅琅的“阮氏蒙学”已然散学,孩童们如同归巢的雀鸟,嬉笑着被家人接走,渐渐散去。
她,阮先生,送走了最后一个孩子,正俯身对一个因家人来迟而有些怯怯的小女娃温和地嘱咐着。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裙,洗得有些发白,长发只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松松绾在脑后,浑身上下再无半点珠翠。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,手中那根因长期使用而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竹教鞭,与她周身那股安然沉静的气质浑然一体,仿佛她本就是这江南暮色中最自然的一笔。
就在此时,那艘载着玄衣人的乌篷船,不早不晚,无声无息地滑靠了简陋的渡口。
萧珣正要举步登岸,目光随意扫过,却在触及那道青衣侧影的瞬间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,骤然定住。
是她。
纵使布衣荆钗,褪尽了所有铅华;纵使隔了整整三年的光阴,隔了一场“生死”,隔了这万里江山的重担与距离——他还是一眼,就无比笃定地认出了她。认出了那双曾映照过宫廷阴谋、沙场烽火,如今却沉静如秋日深潭的眼眸。
几乎是同一时刻,苏婉鸾似有所感,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隔着朦胧跳跃的灯火,隔着河面升腾起的氤氲水汽,她的目光,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古井、此刻却翻涌着震惊、复杂、以及某种失而复得般剧烈情绪的眸子里。玄衣墨发,身姿挺拔,即便敛去了帝王仪仗,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清贵与久居上位的威仪,依旧与这质朴的小镇格格不入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停滞不前。周遭所有的声响——流水声、风声、远处隐约的谈笑声——都瞬间褪去,世界只剩下隔着灯火与水雾对望的两人。
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,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失语,甚至没有一句应有的问候。短暂的凝固之后,萧珣率先动了,他抬手,对身后欲跟上护卫的随从做了一个极其简洁、不容置疑的制止手势。而苏婉鸾,也只是极快地收敛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讶异,微微俯身,对那茫然的小女娃又低声安抚了一句,看着女娃被匆匆赶来的祖母牵走。
两人之间,有一种近乎诡异的默契。他一言不发地转身,沿着河岸缓步而行;她亦沉默地跟上,隔着几步的距离。一前一后,直至走到一株垂柳下的光滑石凳旁。
江风带着水汽和青草的气息拂面而来,远处有晚归的渔人哼唱着不成调的渔歌,悠长而寂寥。
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目光如同实质,沉沉地落在她脸上,贪婪地描绘着这张在记忆中刻画了无数遍、此刻却更添风霜与平静的容颜。千言万语,无数个日夜的疑虑、担忧、愤怒、乃至一丝被压抑的期盼,在喉间剧烈地滚动、冲撞,最终,却只化作了一句低沉得近乎艰涩的话:
“……三年了。” 他顿了顿,目光紧紧锁住她,仿佛要确认她的每一丝反应,“后位,一直空着。”
这是他身为帝王,在跨越了生死与江山之后,能为她做的,最固执、也最笨拙的坚守与告白。
苏婉鸾微微一怔,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、复杂的波澜,似是了然,又似是一声无声的叹息,但最终,所有情绪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她没有迎视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,而是侧过身,望向脚下那沉默东流的江水,声音轻得像一阵风:
“何必如此。” 四个字,清淡,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。
“跟我回去。” 他几乎是立刻接话,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不易察辨的恳切。这不像是一道命令,更像是一种……近乎失态的挽留。
她缓缓地、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,终于抬起眼,目光清澈而直接地回望他,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与挣扎:“萧珣,” 她叫他的名字,如同多年前一样,却再无当年的复杂情愫,“我答应你的天下,已经为你带到。余下的日子,是我自己的。”
她的拒绝,清晰,冷静,如同三年前那场焚尽一切、决绝离去的大火,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。他看着她眼中那片不再为任何人、任何事掀起波澜的宁静江湖,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释然与满足。忽然间,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他明白了,无论是以江山为聘,还是以空悬的后位为诺,他都再也留不住她。她已在她选择的天地里,找到了真正的安宁。
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唯有江水不息。
他终是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,只余下深沉的、化不开的墨色。他退了一步,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清晰:“好。” 他吐出这个字,仿佛用尽了力气,“我不逼你。”
他话锋一转,目光扫过这暮色中的小镇与河流,语气带着一种固执的宣告:“但这江南,我每年都会来。看看这……你选择的山水。”
这是他身为帝王,最后的让步,也是他身为自己,最后的执着。
夜露渐重,浸湿了石凳,也带来了寒意。
苏婉鸾站起身,衣裙上沾染了些许潮气。她语气平和,如同送别一位寻常的访客:“夜深了,江风寒凉,陛下……该回去了。”
萧珣也随之起身,玄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几乎融为一体。他没有立刻回应,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目光复杂难辨,有未褪的执念,有无奈的放手,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深刻的眷恋。仿佛要将她此刻布衣素钗、立于江南烟水间的模样,牢牢地、永久地刻入心底,带回那座孤寂寒冷的北地宫阙。
他终是什么也没再说。没有承诺,没有嘱托,只是对着她,极轻、却又极其郑重地,微微颔首。然后,毅然转身,迈步走向那艘一直静静等候在渡口的乌篷船,背影挺拔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。
他没有回头。
她亦没有相送。
船只解缆,船夫撑篙,乌篷船缓缓离岸,滑入沉沉的夜色与朦胧的水汽之中,很快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,最终彻底消失不见。
苏婉鸾依旧独立岸边,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与衣角,带来刺骨的凉意。直到那点玄色完全融入夜幕,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,她才几不可闻地、轻轻地吁出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,又仿佛,怅然若失。
他留下了后位的空悬,像一个永恒的提醒。
他也留下了每年一次的“打扰”,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。
这或许,就是他们之间,剪不断理还乱的,最后的牵连。
江风依旧,流水不息。她的余生,似乎注定无法与他彻底割裂,泾渭分明,却也再不会,交汇于同一片宫阙穹顶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