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章 江南烟雨任平生
景和四年,春。
江南,栖水镇。
细雨如酥,沾湿了白墙黛瓦,敲打着蜿蜒的河道。一座临水的小院门口,挂着一块朴素的木牌,上书“阮氏蒙学”四字。院内传来孩童清脆的读书声,念的是《千字文》,间或夹杂着一个温和沉静的女声,耐心讲解。
这便是苏婉鸾如今的生活。她彻底化去了所有锋芒,成为了镇上人口中那位来历成谜、却学识渊博、待人温和的“阮先生”。她开了这间小小的蒙学,不收束脩,只愿来学的孩子,无论贫富,皆可识字明理。尤为特别的是,她这里,女娃与男娃一般同堂听课,学文习字,甚至……读史。
学堂散学,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,撑着各色油纸伞跑入细雨之中。苏婉鸾(阮娘)站在廊下,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目光柔和。
她回到内室,妆台上放着那面曾布满裂痕、预知吉凶的铜镜。如今,镜面光滑如新,最后一道代表着原主苏婉执念的裂痕早已消失,而随着她彻底远离权力中心,安定于这江南水乡,那些因窥探天机而生的其他裂痕,也不知在何时,悄然弥合,再无痕迹。预知未来的能力,如同潮水般退去,镜中只映出她如今平静的眉眼。
金手指彻底消失了。她却只觉得无比轻松。从此,她只是阮娘,凭自己的学识与双手生活,再不用被任何“天命”或“预兆”所困扰。
母亲林氏如今是正经的“林老夫人”,因着苏婉鸾(通过柳如意暗中操作)为她挣来的诰命,虽隐居于此,却也无人敢轻慢。她每日里莳花弄草,与邻家老妪闲话家常,脸上是真正舒心满足的笑容,再不见半分在侯府时的怯懦与忧愁。能陪伴在母亲身边,看着她安享晚年,是苏婉鸾此生最大的慰藉之一。
日子如水般流过,平静而充实。唯有每年三月十五,苏婉鸾会有一丝不同。
这一日,她总会提前安排好学堂的事务,待到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,她便独自一人,提着一盏亲手扎制的、素净的莲花灯,走到镇外那座横跨河道的石拱桥上。
桥下流水潺潺,映着天上疏星与人间灯火。她将莲灯轻轻放入水中,看着那一点暖黄的光,随着水流,晃晃悠悠,飘向远方。
她没有许愿,也没有言语,只是静静地望着,直到那点光芒融入夜色,再也看不见。
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仪式。与旧人约,一年一期,不问归期,不言过往,只以此灯,遥寄一份说不清是友情、是知己之情、还是其他什么的……牵挂。她知道,他定然安好,或许,也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,履行着他们之间那“三年一信”的约定(通过柳如意的渠道传递平安)。
这一日,学堂里最是聪慧大胆的一个女娃,在下学后,仰着苹果般的小脸,好奇地问:“阮先生,您懂得那么多,比镇上学究懂得还多,为什么从不进城里去呢?我爹说,城里的大官人家,最喜欢请有学问的先生了。”
苏婉鸾闻言,微微一怔,随即浅浅地笑了起来。那笑容里,有释然,有云淡风轻,也有一丝历经千帆后的通透。她伸手,轻轻抚了抚女娃的头发,望着窗外迷蒙的烟雨,声音温和而笃定:
“因为啊,城里……没有我的位置。”
她的位置,不在那朱门高墙之内,不在那庙堂风雨之中。她的位置,就在这里,在这江南的细雨里,在这朗朗的读书声中,在母亲温暖的目光里,在她自己选择的、自由而平静的人生里。
女娃似懂非懂,但见先生笑得温柔,便也跟着甜甜地笑了。
苏婉鸾收回目光,重新拿起案上的书卷。
窗外,雨声渐沥,春意正浓。江南的烟雨,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小镇,也笼罩着她崭新的人生。前尘往事,皆已化作桥下流水,一去不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