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越天山,舷窗下的景色从北疆的森林湖泊,变为南疆无垠的戈壁和点缀其间的绿洲。降落在喀什机场时,热浪裹挟着完全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干燥的沙尘、炙烤泥土的味道、浓郁的烤羊肉香、孜然和茴香的辛烈,还有某种甜腻的瓜果气息,共同构成了一种热烈、浓郁、充满异域风情的嗅觉交响曲。
喀什噶尔老城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用土黄色生土建筑构成的迷宫。高台民居层层叠叠,巷弄狭窄曲折,阳光透过木雕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身着艾德莱斯绸裙的维吾尔族妇女袅袅走过,留着络腮胡的老者坐在茶馆门口悠闲抽着莫合烟,孩童在巷子里追逐嬉戏,踢起阵阵尘土。空气里弥漫着馕坑烤馕的麦香、烤肉摊的烟火气、以及香料市场那令人眩晕的复合芬芳。
时近傍晚,顾笙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穿行,有些迷失方向。就在此时,一股极其质朴而诱人的肉香,混合着胡萝卜和某种根茎类蔬菜的甜香,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飘来。那香味不似烤肉那般张扬,而是用一种慢火细炖的、温吞而执著的方式,钻进鼻腔。
循着香味走去,在一个巷口转角,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维吾尔族老人。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面前是一个小小的、冒着青烟的炭炉,炉子上稳稳地坐着一个军绿色的、带有年代感的搪瓷缸子(也有用土陶罐的)。那浓郁的肉香,正是从这缸子里散发出来的。这就是“缸子肉”了。
老人看到顾笙,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,用生硬的汉语招呼:“缸子肉,好吃的,热热的。”
顾笙点点头,在老人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下。老人用一块厚布垫着,将那个滚烫的搪瓷缸子端到她面前的小矮桌上,又递给她一把小木勺和一个烤得金黄的热馕。
缸子里的内容一目了然:几大块带骨的羊肉沉在清澈的汤底中,肉色粉白,看起来炖得极其软烂;汤里滚着橙红色的胡萝卜块、米黄色的恰玛古(芜菁)、以及几颗饱满的鹰嘴豆。汤面上漂着几点金色的油花,除此之外,再无多余调料,清澈见底。香气就是最简单的肉香、蔬菜清甜和骨汤的醇厚。
她先舀了一勺汤,吹了吹气,送入口中。汤味惊人的纯粹、鲜美!就是羊肉、胡萝卜、恰玛古和鹰嘴豆本身的味道在清水中长时间慢炖后,融合成的原汁原味,咸味恰到好处,衬托出食材的本真。羊肉炖得用勺子轻轻一碰就从骨头上脱落,入口即化,肥而不腻,瘦而不柴,只有满口的肉香。胡萝卜和恰玛古吸饱了肉汤,变得软糯清甜。掰一块热馕,蘸着汤汁吃,馕的麦香和汤汁的鲜味结合,简单而满足。
这缸子肉,没有复杂的香料,没有花哨的烹饪,就是用最原始的方法,将几样简单的食材放在一起,靠着时间和炭火的耐心,煨出最本质的滋味。它朴实无华,却暖人心脾。在这迷宫般的老城巷子里,捧着这缸滚烫的肉汤,听着不远处茶馆传来的都塔尔琴声,看着夕阳将土黄色的墙壁染成金黄,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和融入感油然而生。
胃里被这缸原汤化原食的温暖妥帖地填满,热流从掌心(捧着搪瓷缸子)和胃部向全身扩散,驱散了南疆傍晚的微凉。这滋味,与喀什老城沉淀的千年时光、与维吾尔族人热情质朴的生活气息,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
吃完缸子肉,浑身都暖洋洋的。老人安静地收拾着,炭炉里的余烬闪着微光。顾笙付了钱,道谢离开。走在暮色渐浓的老城巷子里,远处艾提尕尔清真寺的轮廓在夜空下显得庄严而神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