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兰州的列车，沿着渭河谷地向东行驶。窗外的景色逐渐发生变化。浑厚苍凉的黄土山峦被更多披覆绿意的丘陵取代，河流水量显得丰沛了些，空气里的干燥感减弱，多了几分湿润。当“天水”的站名出现在眼前时，一股比兰州更清新、带着山林气息的凉风涌入车厢。
天水，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水汽。走出车站，城市依山傍水，显得清秀许多。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尘土味，而是混杂着湿润的泥土、植物叶片，还有一丝隐约的、类似某种发酵酸汤的清爽气息。此时正值夏日午后，阳光炽烈，但因为有湿气的调节，并不像兰州那般燥热，反而有种闷闷的、亟待一场清凉洗礼的感觉。
顾笙住在伏羲庙附近。安顿好后，她径直走向那座被誉为“华夏第一庙”的古建筑群。古柏参天，枝干虬曲，洒下大片浓荫，将夏日的燥热隔绝在外。庙宇建筑庄严肃穆，朱红的墙壁在绿树掩映下格外醒目。行走其间，能听到风吹过柏叶的沙沙声，以及隐约的、仿佛从远古传来的寂静。
然而，吸引她嗅觉的，却是从庙前广场边缘、一排简陋小吃摊档传来的一股独特的酸香。那酸味极其清爽，带着发酵蔬菜（主要是芹菜和白菜）特有的植物清香，不同于浆面条的谷物酸，也不同于湘西酸肉的浓烈酵酸，更像是一股能涤荡暑气的清泉。
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。摊主是位利落的中年妇女，面前摆着两个大盆。一盆里是半透明的、形似小蝌蚪或小鱼儿的淡黄色面食，在水中微微晃动，这便是“鱼鱼”了。另一盆里则是清澈微浊、泛着淡淡菜叶绿色的浆水汤，散发出那股诱人的清爽酸香。
“一碗浆水鱼鱼。”顾笙说。天气闷热，这酸爽的气息让她口舌生津。
妇女应声而动。她用漏勺捞起一勺滑溜溜的“鱼鱼”沥干水，倒入一个粗瓷大碗中，然后舀起冰凉的浆水汤浇上，瞬间没过“鱼鱼”。接着，撒上一小把切得极碎的香菜末，最后，最关键的一步——用勺子舀起一勺红亮亮的、带着焦香味的油泼辣子，悬在碗上，手腕一倾，辣油如同一条红色的细线，在清亮的浆水汤面上晕染开来，形成诱人的红油圈。
一碗浆水鱼鱼端到面前。汤色清亮，微泛绿意，无数条小巧玲珑的“鱼鱼”沉浮其中，香菜翠绿点缀，红油如霞光映照。一股复合的香气直冲鼻腔——浆水的清爽酸香、香菜的奇异芬芳、还有油泼辣子炽烈的焦香，奇妙地融合在一起，光是闻着，就让人觉得暑气消了一半。
顾笙在摊档旁的树荫下坐下。拿起勺子，连汤带“鱼鱼”舀起一勺。那“鱼鱼”是用玉米面或淀粉漏制而成，极其滑溜，需要用点技巧才能勺住。送入嘴里，首先感受到的是浆水汤的冰凉和酸爽！那酸味清澈、利落，带着芹菜叶的清香，瞬间激活了被暑热闷住的味蕾，如同一道清冽的山泉流过喉咙。紧接着，“鱼鱼”滑入喉咙，几乎不需要咀嚼，那柔韧筋道的口感一闪而过，留下淡淡的玉米面香。
咀嚼间，香菜的独特香气在酸爽的底味上爆开，进一步提升了清新感。而最后，是那勺油泼辣子的点睛之笔——它并不以辣度取胜，而是提供了一种醇厚的、带着焦香的油脂香气和一丝温和的灼热感，巧妙地平衡了浆水的酸冽，让整碗鱼鱼的滋味变得立体而富有层次。酸、辣、凉、滑、香，各种感觉在口中交织，酣畅淋漓。
这碗浆水鱼鱼，是应对炎夏的完美答案。它不提供厚重的饱腹感，而是以一种近乎洗涤的方式，驱散体内的燥热和滞闷。冰凉的汤汁滑过食道，落入胃中，带来一阵通透的清凉。那股清爽的酸意和温和的辣意，像一对默契的搭档，一个负责打开毛孔，一个负责微微发汗，共同达到解暑的效果。额角、脖颈渗出细密的、凉爽的汗珠，闷热感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到外的清爽与舒畅。
她慢慢地吃着，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夏日清凉。伏羲庙的古柏沉默矗立，仿佛见证了无数个夏日里，人们用这碗简单的浆水鱼鱼对抗酷暑的智慧。胃里是轻盈的、无负担的满足，口腔里回荡着那清爽的酸香和淡淡的辣意。
吃完最后一勺，连汤也喝得干净，碗底只剩下几点香菜末。付了钱，妇女报以淳朴的微笑。离开伏羲庙前的浓荫，夏日的阳光再次变得强烈，但身体却不再感到难耐的闷热。下一站，将是河西走廊上的张掖，去体验那碗充满力道、形似小鱼的搓鱼面。天水的浆水鱼鱼，如同陇东南夏日里的一缕清风，留在了记忆深处。
（过渡：列车继续向西，驶向河西走廊，窗外的绿色逐渐稀少，代之以广袤的戈壁和远处连绵的彩色山峦，张掖就在这片壮丽的干旱之地等待着。）
第八章 张掖丹霞山下
前往张掖的列车，真正驶入了河西走廊。窗外的景色变得辽阔而苍茫。无垠的戈壁滩延伸至天际，远处是色彩斑斓、如同被巨人用画笔涂抹过的丹霞地貌山峦，在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赭红、灰白、暗黄等交织的绚丽色彩。空气变得极其干燥，风沙的味道明显起来，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，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。
抵达张掖，这股干燥炽热的感觉更为具体。城市被戈壁和丹霞山环绕，风起时，细小的沙尘扑面而来。放下行李，顾笙便包车前往著名的七彩丹霞地质公园。当真正站在那一片望不到边的彩色丘陵面前时，视觉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。在夕阳的渲染下，那些条纹状的山体仿佛在燃烧，色彩浓烈得超乎想象，是大自然毫不掩饰的、雄浑而野性的美。
从景区出来，已是傍晚，饥肠辘辘。胃里天水产的那份清凉早已被河西走廊的干热蒸发殆尽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扎实、饱腹食物的渴望。景区外的饭馆大多打着各种招牌，但她却走向了一家看起来本地人更多的、主营面食的小店。门口招牌上写着“张掖搓鱼子”。
走进店里，面食的麦香和牛羊肉的膻香混合在一起。她点了一碗招牌的搓鱼子干拌。很快，面端了上来。一个大碗里，堆满了寸许长短、两头尖尖、中间略粗、形似小鱼儿的面条。面条是手工搓制，表面并不光滑，带着细微的棱角和手指的力度感，色泽微黄，看起来十分筋道。旁边配着一小碟炒好的羊肉臊子，里面混合着青红椒、洋葱等，油亮喷香，还有一小碗油泼辣子和醋。
顾笙将羊肉臊子和调料全部倒入面碗，用筷子充分搅拌。每一根“小鱼儿”都均匀地裹上了酱色的臊子和红亮的辣油，显得油润诱人。她夹起一筷送入口中。
口感果然扎实！牙齿需要用力，才能咬断那充满韧劲的面条。这搓鱼面不像机器压的面条那般顺滑，它粗糙、有嚼头，每一口都需要充分的咀嚼，麦香在咀嚼中被慢慢释放出来，朴实而充沛。羊肉臊子炒得干香，膻味处理得恰到好处，只留醇厚的肉香，与辣椒的灼热和洋葱的甜脆结合在一起，味道浓烈奔放，非常适合这干燥豪迈的地域。醋的加入则解了油腻，增添了风味层次。
这碗搓鱼面，吃起来的感觉就是一个字：实在。它不讲究精巧，而追求一种饱腹的满足感和咀嚼的快感。像这河西走廊上的风物，直接、有力、不加修饰。胃里那片被旅途和干燥消耗的空虚，被这扎实筋道的面条和浓香四溢的臊子迅速填满、夯实。一股强劲的、带着面食和肉食能量的暖意从腹部升起，迅速抵御了戈壁夜风的凉意。额角渗出汗水，是被辣意和食物热量逼出的畅快。
她大口吃着，感受着面条在齿间的抵抗与屈服，感受着浓烈滋味在口腔里的碰撞。这碗面，与窗外那色彩斑斓、气势恢宏的丹霞地貌，形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共鸣——都是在这片看似严酷的土地上，迸发出的顽强而热烈的生命力。
吃完面，碗底只剩一点油汁和调料残渣。胃里是沉甸甸的、充满力量的饱足。走出小店，张掖的夜空繁星璀璨，干燥的空气带着凉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