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湘西群山的班车,在曲折的省道上颠簸。窗外的景色从密集的、湿漉漉的翠绿,逐渐变为更疏朗的、带着石灰岩地貌特征的丘陵。空气里的草木腐烂气息淡去,多了些干燥的尘土味和阳光曝晒岩石的热气。胃里酸肉带来的那股野性暖意,在颠簸中渐渐平息,转化为一种对更沉稳、更醇厚滋味的期待。
抵达武冈时,已是午后。古城门楼——宣风楼,在阳光下巍然矗立,青砖城垣带着饱经风霜的沧桑。城内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,两侧是木结构的老屋,飞檐翘角,雕花窗棂略显斑驳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悠长的香气——那不是单一的食物气味,而是数十种、甚至上百种香料经年累月熬煮、融合后形成的,一种深沉厚重、几乎具有实体感的 卤香。这香气如同无形的网,笼罩着整个古城,沉甸甸地渗入每一块砖石、每一寸空气。
顾笙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,不自觉地被这卤香牵引。不需要刻意寻找招牌,只需循着那越来越浓郁、越来越具体的香气源头。在一个丁字路口,一家看起来极其普通的、甚至连正式招牌都没有的老店出现在眼前。店门敞开着,一口巨大的、深不见底的黑色铁锅架在门口的灶上,锅里棕黑色的卤汁正在微火下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细密的气泡,那诱人的卤香正是从这里澎湃涌出。锅沿泛着油亮的光泽,旁边的大案板上,摆满了等待入卤或刚刚出锅的食材:整只的铜鹅(色泽深褐,皮肉紧缩)、方正的香干、圆润的鸡蛋、褶皱的猪耳、肥厚的鸭胗……万物皆可入卤,琳琅满目。
一个系着油亮围裙、脸色红润的中年汉子正站在锅边,用一把巨大的铁钩翻动着锅里的食材。看到顾笙驻足,他操着浓重的湘西南口音招呼:“尝尝咯!祖传的老卤,香得很!”
“拼一盘,各样都来点。”顾笙说。
汉子手脚麻利,用铁钩和夹子从翻滚的卤汁中捞出几样,放在砧板上。铜鹅斩块,露出深褐色、纹理分明的肉质;香干切厚片,内部气孔吸饱了卤汁;猪耳切成薄片,透明胶质与瘦肉相间;鸡蛋剥壳,蛋白已染成酱色。他熟练地拼成一盘,最后浇上一勺滚烫的、油光锃亮的原卤。
顾笙在店外支起的小桌旁坐下。盘子里的卤味堆得冒尖,深褐油亮的色泽统一而诱人,散发着无法抗拒的浓郁香气。她先夹起一块铜鹅。鹅皮紧致弹牙,带着胶质,入口是极致的咸鲜,随后,八角、桂皮、花椒、小茴香、丁香、草果……无数种香料复合而成的、层次极其丰富的味道如同潮水般涌来,层层叠叠,却又和谐地融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醇厚绵长的底味。鹅肉瘦而不柴,纤维里都浸透了卤汁的精华,越嚼越香。
再尝香干。豆制品最能吸收汤汁,这香干内部如同海绵,饱含着滚烫鲜美的卤汁,咬下去几乎在口中爆开,豆香与卤香完美结合。猪耳脆嫩,胶质部分软糯;鸡蛋入味至蛋黄,沙沙的口感带着卤香。每一种食材都在老卤的点化下,焕发出超越自身的美味,却又统一于那锅神秘老卤的基调之下。
这滋味,太霸道了,是一种时间的艺术。那锅“老卤”据说传了几代,每日添加新的香料和食材,却从未断过火,如同一个活着的味觉灵魂,沉淀了无数日月精华。咸、鲜、香、醇,各种味道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平衡与饱和,浓郁到化不开,却又让人欲罢不能。
胃里那片空荡,被这醇厚浓烈的卤味瞬间填满、夯实!一股强劲而沉实的暖意从腹部升起,迅速扩散至全身,额角鼻尖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。这暖意不同于酸辣的刺激,也不同于鱼糕的温润,它更厚重,更持久,带着香料带来的微微燥热感和巨大的满足感。口腔里被这复杂的卤香彻底占据,回味悠长,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那股沉郁的香气。
她慢慢地吃着,配着一碗清淡的米饭。米饭的平淡恰好中和了卤味的浓重,相得益彰。夕阳的余晖洒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,也洒在这盘油光发亮的卤味上。宣风楼的剪影在远处愈发清晰。这卤味江湖的豪迈,与古城门楼的巍峨,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历史画卷。
吃完最后一块吸饱卤汁的香干,盘底只剩一层深色的油汁。胃里沉甸甸的,暖意澎湃。付钱时,卤锅汉子憨厚地笑了笑,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。离开这卤香四溢的角落,武冈古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沉静。下一段旅程,将再次转向西北,前往陕南的青木川古镇,去品尝那碗清新微酸的菜豆腐。湘西南的卤香,如同一枚厚重的印章,盖在了这次寻味之旅的记忆深处。
(过渡:列车北上,穿越秦岭,从湘西南的浓郁卤香,走向陕南青山绿水间的清淡微酸。)
第六章 汉中青木川古镇
前往汉中的火车,在秦岭的隧道群中穿梭,光明与黑暗频繁交替。当列车最终驶入汉中盆地,窗外的景色豁然开朗。不再是湘西南的喀斯特丘陵,而是肥沃的、被纵横水渠分割的稻田,远处是连绵起伏的、植被茂密的秦巴山脉。空气湿润清新,带着水稻田的水汽和草木的清香,气候温润,竟有几分江南意趣。
在汉中市转乘班车,前往更偏远的青木川古镇。班车沿着山谷行驶,一侧是清澈的金溪河,一侧是苍翠的山坡。古镇坐落在山水环抱之中,老旧的木板房依山而建,黑瓦鳞次栉比,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宁静。魏氏宅院、回龙场老街,都保留着旧日风貌,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。
抵达时正是清晨。古镇被薄雾笼罩,空气里是清冷的、带着河水气息和青石板凉意的味道。一种淡淡的、类似酸菜的清酸气息,若有若无地飘荡在晨雾中,与这山水古镇的清新格调十分契合。
顾笙在老街上一家早点摊前停步。摊主是一对老夫妇,正在忙碌。一口大锅里煮着乳白色略微泛绿的汤汁,旁边放着成块的、看起来极为细嫩的豆腐脑,还有一盆切得细碎的、深绿色的浆水菜(一种用芥菜等发酵的酸菜)。
“一碗菜豆腐。”顾笙说。
老妇人应了一声,用平勺将大块雪白的豆腐脑舀入粗瓷碗中,然后用勺子背轻轻打散,使其变成细碎的豆腐花。接着,舀起滚烫的、泛着微绿的浆水汤浇入碗中,汤汁瞬间与豆腐花融合。最后,撒上一大把切碎的浆水菜,再根据客人口味,淋上一勺油辣子。
碗端到面前。汤色清淡,微泛绿意,细碎的白色豆腐花和深绿色的浆水菜沉浮其间,几点红亮的油辣子漂在汤面,色泽清新悦目。一股温和的、带着发酵清酸和豆香的热气升起。
她先喝一口汤。入口是清晰的、爽口的酸味,不像醋那么尖锐,也不像浆水那么温和,而是带着浆水菜特有的、类似芥菜般的微辛清气,非常开胃。细碎的豆腐花入口即化,只剩下滑嫩的口感,豆香清淡。浆水菜提供了脆爽的咀嚼感和持续的酸爽风味。油辣子并不太辣,主要是增香,带来一丝温暖的灼热感。
这碗菜豆腐,口感清新,味道层次简单却分明——豆花的嫩滑,浆水菜的酸爽脆嫩,汤底的清淡微酸,以及油辣子点缀的香。它不像大鱼大肉那般厚重,也不像精致点心那般巧妙,就是一碗朴素的、带着发酵智慧的乡土早餐,清爽解腻,抚慰肠胃。
胃里经过一夜的消化,空荡而敏感。这碗温和酸爽的菜豆腐下肚,仿佛一股清流洗涤而过,带来一种从内到外的清爽感。暖意是微微的,舒适的,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,却不会令人燥热。额角清爽,口腔里回荡着那淡淡的酸香和豆香。
她坐在老街边的长凳上,慢慢吃着。看着晨雾中的古镇渐渐苏醒,当地人端着同样的粗瓷碗,稀里呼噜地吃着早餐,闲聊着家长里短。金溪河的流水声潺潺传来。这碗菜豆腐的滋味,与这青山绿水的环境、与这宁静质朴的生活节奏,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
吃完菜豆腐,汤也喝得见了底,胃里是轻盈的舒爽。下一站,是金城兰州,去品尝那碗沉淀了黄土高原甜蜜的——灰豆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