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洛阳的绿皮火车,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缓慢穿行。车窗外的景色是连绵无际的、刚刚返青的麦田,地平线低平开阔,偶尔掠过几处灰扑扑的村落和笔直的白杨树。空气通过车窗缝隙钻进来,带着干燥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燃烧秸秆的焦糊味。胃里浆面条带来的踏实暖意,在火车有节奏的摇晃中,渐渐沉淀成一种昏沉的倦意。
车厢里混杂着泡面、汗水和旧皮革的味道。对面座位的大叔脱了鞋,脚臭味一阵阵飘来。顾笙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,看着窗外单调的风景。与之前南方的灵秀、北方的雄浑、海边的开阔相比,中原的景色显得格外质朴,甚至有些乏味。但这种乏味里,却透着一种厚重的、属于农耕文明根基的沉稳力量。
火车抵达开封站时,已是下午。站台老旧,人声嘈杂。走出车站,一股更浓烈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——小贩的叫卖声、机动车的喇叭声、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甜香、油炸糕点的油哈气,还有一种……类似某种豆制品或酱卤制品的、沉稳的咸香。这与洛阳老城那种沉静的历史感不同,开封的气息更喧嚣,更鲜活,更像一个从未真正远离过繁华的市井中心。
她入住的地方靠近龙亭湖。放下行李,稍作休整,便朝着清明上河园的方向走去。越靠近景区,仿古的建筑越多起来,朱漆廊柱,飞檐翘角,试图重现千年前汴京的繁华。但顾笙的目光,更多被景区外围、那些真实生活着的街巷所吸引。
绕过气派的仿宋大门,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。巷子不深,两侧是些低矮的平房,开着些卖旅游纪念品或小吃的店铺。就在巷子尽头,一个不起眼的、只摆着一个小玻璃柜和几只矮凳的摊位吸引了她的注意。玻璃柜里没有花哨的糕点,只堆着一种乌黑油亮、颗颗饱满圆润的黄豆。摊位后坐着个打盹的老头,皮肤黝黑,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。
那股沉稳的、类似酱卤的咸香,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。气味并不浓烈逼人,而是一种慢悠悠、沉甸甸的香,带着五香粉、八角、桂皮等香料经过长时间卤制后融合成的、复杂而温和的底蕴。
顾笙走近。玻璃柜上贴着一张手写的红纸:“包公豆”。名字倒是直白有趣。她轻轻敲了敲玻璃柜。
老头惊醒,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看到顾笙,也不多话,用一个小铲子铲起一小堆乌黑的豆子,装进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,递过来。“五块。”声音沙哑。
豆子入手,沉甸甸、凉丝丝的。每一颗都一般大小,乌黑发亮,像是被浓稠的酱汁反复浸润、熬煮了无数次,表面光滑,几乎能照出人影。她捏起一颗,触手硬朗,带着韧性。放入口中,先用牙齿轻轻一磕,外壳微硬,但并非坚不可摧。稍稍用力,豆子便在齿间裂开,露出内部淡黄色的豆仁。
一股沉稳的、悠长的咸香立刻充盈口腔。咸味是主导,但绝非死咸,而是融合了多种香料滋味的、富有层次的咸鲜。五香的气息最为明显,随后是八角的微甜、桂皮的辛香,还有一丝类似甘草的回甘。豆仁并未被煮得过于软烂,反而保留了一些粉糯的口感,与略带韧性的外皮形成对比。咀嚼之间,豆类本身的清香在浓郁的卤味之后隐隐透出,如同厚重幕布后一丝微弱但执着的灯火。
这滋味,太朴实了。没有惊艳的爆发,没有复杂的变幻,就是一颗被卤汁和时间充分驯化了的、极其入味的黄豆。它需要耐心咀嚼,才能慢慢释放出那沉淀在每一颗豆子纤维里的、悠长厚重的味道。像极了这开封古城,表面看去,或许只剩下一座仿古的园林和斑驳的城墙遗迹,但当你真正走入它的街巷,细细品味,便能感受到那沉淀在寻常烟火里的、千年不绝的市井魂。
胃里那份来自洛阳浆面条的温软,被这沉稳咸香的包公豆一激,仿佛被投入了几颗坚实的小石子,激起一圈带着咀嚼快感的涟漪。唾液在缓慢的咀嚼中不断分泌,冲刷着那浓郁的卤香。额角并未出汗,反而有一种因专注咀嚼而产生的、内心的平静。
她坐在摊位旁的矮凳上,一颗接一颗地吃着。老头又打起了盹,仿佛这生意做与不做,都无关紧要。巷子外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,只有偶尔走过的游人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叫卖声。阳光斜照进巷子,在布满苔藓的墙根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手中的豆子渐渐见底,口腔里被那悠长的咸香和豆香占据,舌根甚至泛起一丝因长时间咀嚼香料而产生的微麻。
这包公豆,不像美食,更像是一种耐得住寂寞的零嘴,一种打发时光、咂摸滋味的“闲食”。它属于城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,属于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孩童,属于这座见惯了兴衰荣辱的古城里,最平常、也最坚韧的日常。
吃完最后一颗豆子,指尖还残留着卤汁的油润和香气。她将塑料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,站起身。老头依旧在打盹,她将五元钱轻轻放在玻璃柜上。
走出小巷,重新汇入清明上河园外围的人流。仿宋建筑依旧华丽,市井喧嚣依旧热烈。但胃里那包沉甸甸、咸津津的包公豆,却像一枚定海神针,让她在这片刻意营造的繁华之外,触摸到了开封这座城市更真实、更沉静的脉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