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雄小港机场的喧嚣,带着海岛特有的湿咸,被密封的机舱骤然隔绝。引擎的轰鸣取代了港城的市声,顾笙靠窗坐着,看着舷窗外熟悉的城市轮廓在云层下逐渐模糊、缩小,最终被一片蔚蓝的海域取代。胃里是早餐匆忙咽下的三明治和咖啡,混合成一种工业化、无个性的饱腹感,沉甸甸地搁着,与记忆中大陆那些层次分明的饱足感截然不同。
飞行时间不长。当机身开始下降,穿透云层,视野里出现的不再是热带常见的、饱满欲滴的翠绿,而是一种更沉稳、更开阔的、带着灰黄色调的平原景象。河流如同蜿蜒的银带,镶嵌在大地上,远处城市的轮廓方正、规整,透着一股历史的厚重感。洛阳北郊机场的风,干燥,带着北方春天特有的、微凉的尘土气息,瞬间吹散了鼻腔里残留的海岛湿咸。
机场大巴驶向市区。窗外的景色是整齐的行道树,略显陈旧的楼房,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、起伏的土黄色山峦轮廓——那是邙山。空气里的尘土味更明显了,混杂着汽车尾气和一种干燥的、类似麦秆燃烧后的微焦气息。胃里那份工业化的饱腹感,在这陌生而古老的气息撩拨下,似乎松动了一些,腾出一点空间,等待着被填充。
她在老城区附近下了车。预订的客栈藏在一片纵横交错的街巷深处,青砖灰瓦,门脸低矮。办理入住时,前台的中年男人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,语速不快,透着股北方人的实在。房间很小,窗户对着内院,光线昏暗,空气里有老木头和潮湿砖墙混合的沉郁气味。她放下背包,那个洗净的粗瓷空碗被重新拿出来,放在靠窗的小桌上,像一个小小的、来自上一次旅程的信物。
简单安顿后,已是傍晚。走出客栈,暮色中的洛阳老城呈现出一种灰蓝色的调子。街道不宽,两旁多是些低矮的旧式店铺,卖着五金、日杂、或是些看不出名堂的陈旧货物。行人步履从容,语调平缓。空气里飘荡着一种复杂的味道——油炸食物的焦香、面食蒸腾的麦气、还有一股隐约的、类似陈醋的微酸,所有这些,都被一种厚重的、属于无数人生活痕迹的“人间烟火气”包裹着,沉甸甸地悬浮在暮色里。
她没有刻意寻找什么著名的餐馆,只是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胃里早餐的痕迹早已消散,空荡感被这浓郁的市井气息勾引着,发出细微的鸣响。最终,她在一条更狭窄的、灯火稍显昏暗的巷口停住。一股极其独特的、带着发酵微酸的气息,混合着蒸腾的面香,从巷子深处幽幽地飘来。那酸味很温和,不像南雄酸笋那般霸道,也不像北海鱼蛋粉的酸辣那般刺激,而是一种更内敛的、带着谷物底蕴的、类似绿豆或豆类发酵后的清酸。
循着气味走去。巷子尽头,一家连招牌都模糊不清的小店门口,支着一口巨大的、冒着腾腾白汽的铝锅。锅边围着几个穿着朴素、像是刚下班或晨练归来的本地人,正端着粗瓷大碗,稀里呼噜地吃着什么。一个系着白色围裙、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用长柄勺从锅里舀出乳白色、略显浓稠的汤汁,浇在碗里的面条上。
这就是浆面条了。顾笙走近。那口大锅里沸腾的,正是“浆”——一种用绿豆或豌豆发酵制成的酸浆,色泽乳白微黄,表面浮着细密的气泡,散发出那股独特的、温和的发酵酸香。旁边的案板上,摆着几盆配料:切得细碎的芹菜末、煮得软烂的黄豆、深绿色的韭花酱,还有一罐红亮亮的辣椒油。
“一碗浆面条。”顾笙对老者说。
老者抬眼看了看她,没多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他动作麻利地抓一把手工擀制的、粗细不均的面条下入滚开的浆水锅中。面条在乳白色的浆汤里翻滚,很快变得柔软。他用笊篱捞起面条,盛入一个厚重的粗瓷大碗里,然后舀起一大勺滚烫的浆汤浇上。乳白的汤汁瞬间没过面条。接着,他熟练地撒上一撮芹菜末、一勺软烂的黄豆、一小勺深绿的韭花酱,最后,用勺子尖点了一点红亮的辣椒油,如同画龙点睛般落在汤面中央。
碗被递到顾笙手中。碗壁滚烫,沉甸甸的。她找了个摆在店外的小马扎坐下,将碗搁在膝盖上。一股混合着发酵微酸、芹菜清香、韭花酱特有的咸鲜和辣椒油焦香的热气,扑面而来。这气息复杂而温和,带着一种北方家庭厨房里常见的、踏实的感觉。
她拿起筷子,搅动了一下。面条是普通的手擀面,不算筋道,但吸饱了浆汤后显得软滑。乳白色的浆汤浓稠,像稀薄的米糊,挂在面条上。她先喝了一小口汤。入口是温和的、带着豆类清香的酸味,很开胃,但并不刺激喉咙。紧接着是芹菜末的清脆口感和独特香气,软烂黄豆的面香,以及韭花酱那画龙点睛的咸鲜。最后,是那一点辣椒油带来的、细微的灼热感,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浆水的微酸。
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南方米粉或米饭的早餐体验。它不追求极致的鲜或辣,而是一种融合了发酵智慧、谷物本味和家常配料的、朴实无华的温暖。口感是糊糊的,软滑的,带着一种被妥帖照顾的舒适感。胃里那片空荡,被这温润、酸香、带着糊糊口感的浆面条缓缓填充,升起一种扎实而平和的暖意。额角微微冒汗,是被热汤熏出的舒适暖意。
她慢慢地吃着,听着旁边本地人用洛阳方言闲聊,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、物价涨落。晨光渐渐明亮起来,照亮了巷子两侧斑驳的砖墙和湿漉漉的石板路。浆面条那温和的发酵酸香,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,与老城的沉静气息融为一体。胃里的暖意稳定地扩散着,驱散了北方清晨的微寒,也抚平了旅途初至的陌生感。
吃完最后一口面,连浆汤也喝得见了底。粗瓷碗底残留着几点韭花酱的深绿和辣椒油的红痕。她放下碗,口腔里回荡着那股温和的酸香和面食的余韵。胃里是沉甸甸、暖烘烘的饱足,不像山珍海味那般令人兴奋,却有一种回归日常、落入实地的安稳。
付了钱,老者依旧沉默地忙碌着。顾笙站起身,沿着渐渐苏醒的老城街巷慢慢走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