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薄雾，将咸湿的海风染成灰白色。北海银滩的涛声退成遥远的背景音，如同潮水褪去后留在耳膜上的余震。顾笙站在公路边，背包沉甸甸地压着肩膀，那个粗瓷空碗用旧报纸包了，塞在背包侧袋。胃里早已空荡，昨夜层层叠加的暖意，连同沙虫的鲜甜、鱼蛋粉的酸辣、虾饼的油酥，都已被消化吸收，只留下一种经过充分燃烧后的、干净的疲倦感，沉在腹部深处。
去机场的巴士破旧，引擎嘶吼着在沿海公路上颠簸。车窗外的景色单调重复：一片片防风林，零散的渔村屋舍，以及始终在视野左侧绵延的、灰蓝色的海平面。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、混合了柴油和海鲜市场底味的咸腥。车内收音机咝咝啦啦地放着听不懂的粤语歌曲，音质粗糙。顾笙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，看着那些飞驰而过的、挂着巨大牡蛎壳装饰的排档招牌，渐渐模糊成一条彩色的虚线。
机场大厅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空调的冰冷气味。办理登机手续的队伍缓慢移动。背包卸下放在脚边，侧袋里那个粗瓷碗的轮廓硬邦邦地硌着。等待安检时，她从背包里掏出那本深棕色封皮的笔记本。指尖抚过封皮上细微的磨损痕迹，翻到最新写就的几页。圆珠笔的字迹在机场白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，但那些词语——黄米面的驴打滚、缸炉烧饼的酥脆、莜面栲栳栳的筋道、酸笋鸭的暴烈、落水包的滚烫、沙虫的弹脆——却像一颗颗沉睡的种子，带着各自地域的气息和温度，蛰伏在纸页间。
胃里那片干净的疲倦之下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，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，漾开细微的、带着回味的涟漪。但那感觉很快被机场广播字正腔圆的登机通知打断。
舷窗外，北海的城市轮廓和那片灰蓝色的海迅速缩小，最终被厚厚的、棉花糖般的云层彻底吞噬。机身平稳飞行，发动机发出持续的低频轰鸣。空乘推着餐车走过，送来一份用锡箔纸包裹的、加热过的飞机餐。她揭开锡箔纸，里面是黏糊的米饭，几块裹着厚重酱汁、分辨不出原貌的肉类，以及蔫软的蔬菜。一股预制食品特有的、单调而沉闷的气味散发出来。
她拿起附带的塑料叉，拨弄了一下那些食物，最终还是放下了。口腔里自动回忆起昨夜鱼蛋粉那尖锐的酸辣，和虾饼咬下时那声清脆的“咔嚓”。对比之下，眼前这团温吞、模糊的食物，显得索然无味。胃里那片疲倦的空荡感，对此毫无反应。她只喝了几口瓶装水，水的冰凉滑过喉咙，短暂地湿润了被空调吹得发干的黏膜。
飞行的大部分时间，她都闭着眼，似睡非睡。脑海里不是具体的景象，而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碎片：南雄古巷高耸逼仄的墙壁投下的阴影，真武阁悬柱那惊心动魄的静默，容州夜市空气里清苦的药香，北海沙滩上冰冷刺骨的海水……这些碎片如同沉入水底的斑斓石子，偶尔被意识的暗流搅动，泛起微弱的光，旋即又沉没。胃部那片空荡的疲倦，是承载这些碎片的、沉默的底衬。
机身开始下降，耳膜感受到压力。穿透云层时，一阵剧烈的颠簸让机舱里响起几声低呼。顾笙握紧了座椅扶手，指节微微发白。舷窗外，熟悉的、被灯火勾勒出的城市轮廓逐渐清晰——高雄到了。空气湿热，即使隔着舷窗也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、属于亚热带港城的粘稠气息，与大陆北方干爽、内陆山区清冽、海港城市咸腥的风截然不同。
踏上廊桥，湿热的气息如同厚重的毯子瞬间包裹全身。机场广播换成了熟悉的闽南语和国语。取行李的转盘周围人声嘈杂，带着岛上特有的、略显急促的语调。她拿到行李，背着包，随着人流走向出口。胃里那片空荡感，在高雄熟悉的湿热空气中，似乎被填充进了一种无形的、名为“日常”的物质，变得具体而微沉。
叫了计程车。车子行驶在夜晚的高雄街道上，霓虹灯招牌的光影透过车窗，在脸上明明灭灭。空气里是机车尾气、路边摊食物的香气、还有海港城市特有的、淡淡的盐渍味。司机开着收音机，放着台语老歌，旋律哀怨。
回到临港的旧公寓。推开门的瞬间，一股封闭已久的、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涌出。她打开灯，放下行李和背包。房间里的陈设一如既往，带着她离开时的寂静。她走到窗边，推开窗户，夜晚湿热的风涌入，带着远处港口的汽笛声。
厨房的水龙头流出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。她用杯子接了大半杯，一口气喝下。水的味道陌生而熟悉，与大陆各处喝到的、味道各异的开水或茶水都不同。冰凉的水划过喉咙，落入胃里那片被湿热空气和归家情绪填满的空荡中，发出微弱的回响。
她脱下鞋，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。从背包侧袋里拿出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的粗瓷碗，走到水槽边，拧开水龙头。水流冲刷着碗壁，洗去容州的尘土和北海的油光，露出粗瓷原本的、略显暗沉的米白色。碗底一道烧制时留下的、细微的釉痕，在灯光下清晰可见。
将洗净的碗倒扣在沥水架上。水滴顺着碗壁滑落，在寂静的厨房里发出“滴答”声。她转过身，背靠着冰凉的料理台。窗外是高雄港稀疏的灯火和更远处漆黑的海面。胃里那片空荡，在熟悉的景物和寂静的包围下，似乎不再仅仅是疲倦，而是变成了一种被清空后、等待重新填满的状态。大陆那一程程的滋味，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印痕，深刻，清晰，但已属于过去。此刻，高雄夜晚湿热的空气，才是需要重新呼吸的真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