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腥的海风陡然变得强劲，带着深夜的凉意，吹散了侨港风情街残留的烟火气。脚下的石板路到了尽头，取而代之的是松软、下陷的沙地。巨大的、如同白昼般的照明灯将整片海滩照得亮如雪原，银白色的沙粒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，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那一片无边无际的、在夜色中墨黑翻涌的大海。
涛声如雷。不再是远处隐约的低吟，而是近在咫尺的、沉闷而持续的轰鸣。巨大的浪头一层接着一层，永不疲倦地冲向沙滩，在雪亮的灯光下摔碎成亿万点飞溅的白色泡沫，旋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浪吞没，只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、迅速消退的深色痕迹，和周而复始的、震耳欲聋的咆哮。
顾笙踏上沙滩，鞋底立刻陷进柔软的沙里。强劲的海风毫无阻碍地扑面而来，带着充沛的水汽和刺骨的凉意，瞬间吹透了单薄的衣衫，让她打了个寒颤。胃里那份由沙虫、鱼蛋粉和虾饼层层叠加起来的、沉甸甸的暖意，在这冰冷强劲的海风冲击下，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，向内紧缩，凝聚成更核心的一团，顽强地抵抗着体表的寒意。
空气中是纯粹到极致的海腥气，混合着沙粒被海水反复冲刷后的微腥。强光下的沙滩空阔得惊人，只有远处零星有几个夜钓者模糊的身影，如同剪贴在巨大声光背景板上的黑点。海浪的轰鸣统治了一切，淹没了所有其他声音，甚至包括自己的心跳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水线走去。沙地越来越湿，越来越硬，海水的咸腥气也越发浓烈。
一个浪头退去，留下镜面般平滑湿润的沙地，倒映着空中惨白的强光。她蹲下身，指尖触摸到被海水浸透的沙面，冰凉刺骨。下一个浪头已经带着低吼汹涌而来，白色的泡沫前沿迅速逼近，漫过脚踝。海水冰冷！刺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，与胃里那团紧缩的暖意形成尖锐的对峙。海浪的力量拽动着脚下的沙粒，让人微微踉跄。
她退后几步，站在浪花刚好能触及的边缘。海风呼啸，吹得头发疯狂飞舞，衣袂翻飞。巨大的涛声震得胸腔都在微微共鸣。胃里的暖意在这自然的伟力和冰冷的包围中，显得如此微小而固执。她抬头望向那片墨黑翻涌的大海，照明灯的光柱只能延伸到近海，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、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，只有海浪的白色线条在黑暗中起伏、破碎。
站了不知多久，直到双脚被海水浸得麻木，嘴唇尝到了海风带来的咸涩，身体在持续的寒风中也开始微微发抖。胃里那团暖意依旧坚守着，但范围似乎缩小了，热度也更多地用于维持核心的温度。她转身，踩着松软而冰冷的沙地，朝着来时的方向，朝着那片喧嚣的灯火走去。每一步都比来时更费力，沙子的阻力，海风的推力，还有体内热量的消耗，都让步伐变得沉重。
重新踏上坚实的石板路，周遭的声浪和气味重新包裹上来。海鲜排档的喧闹、烤生蚝的蒜香、廉价香水的甜腻……与刚才那片只有风、沙、海、光的绝对领域相比，这里显得嘈杂而虚幻。胃里的暖意感知到周围温度的回升，开始缓慢地、试探性地重新向四肢扩散，像解冻的溪流。但那份被海风冰水洗礼后的凝练感，依旧存在。
她没有再走向那些灯火通明的食肆，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、通往住处方向的小巷。巷子昏暗，两旁是低矮的老房子，空气里混杂着老屋的潮气和隐约的霉味，海风的咸腥在这里变得淡薄。胃里的暖意在这相对封闭、静止的环境里，终于得以更顺畅地流淌开来，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。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涌上，是饱食之后、又被自然之力冲刷过的、沉实的倦意。
回到那家简陋的临海客栈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，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、淡淡的霉味和海腥气。她放下背包和那个一路跟随的粗瓷空碗。碗底似乎还沾着一点容州老街的尘土和北海夜市的油光。窗外，大海的轰鸣变得遥远而低沉，成了持续的背景音。
她用房间里温吞的水简单洗漱。冰冷的水刺激着被海风吹得发紧的皮肤。胃里的暖意此刻完全舒展开来，像一个温暖的水袋，妥帖地安放在身体中央，对抗着房间的微凉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感。疲惫沉重地压在眼皮上。
她躺倒在硬板床上，薄薄的被子带着一股晒过太阳的、干燥而廉价的气息。身体的倦意和胃里的暖意交织在一起，形成一种昏沉的睡意。窗外的涛声依旧，但在意识的边缘渐渐模糊，化作一种规律而遥远的安抚。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，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复杂的余韵——沙虫的清甜、鱼蛋粉的酸辣、虾饼的油酥，最后，都被那口冰冷咸涩的海风，冲刷得干干净净。只剩下胃里那片历经山海、沉淀下来的、温厚的黑暗与安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