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 孤狼离京
太子与烈王的彻底决裂，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惊雷，其轰鸣声尚未散去，滂沱的政治暴雨已倾泻而下，砸在京城每一个人的心头。这不仅仅是两位天潢贵胄的个人恩怨，更是两大军事政治集团的激烈碰撞，其冲击波瞬间搅乱了朝堂上苦心维持的脆弱平衡。原本被太子与烈王短暂联手压制住的逼宫三王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，立刻躁动起来，兵马调动愈发肆无忌惮，不断试探着京畿防线的韧性。一时间，京城内外，空气中都弥漫着硝石与阴谋的味道，局势危如累卵，一触即发。
东宫，承恩殿。
烛火摇曳，将太子萧元晟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，投在冰冷的蟠龙柱上，仿佛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。他脸色铁青，嘴唇因紧抿而毫无血色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，发出沉闷而规律的“笃笃”声，每一下都敲在殿内众人的心尖上。
太傅高崇与少傅沈知涯垂首立于下首，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。
“殿下，”高崇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沉重，“烈王殿下……经此一事，已视东宫为死敌。其麾下西境铁骑虽暂驻京郊，名义上仍是拱卫京师的王师，然其心已异。若放任烈王携此强军离去，无异于纵虎归山，他日必成心腹大患，遗祸无穷！”
他顿了顿，抬眼看了看太子的脸色，继续道：“更堪忧者，乃是赵、代、周三王。据各处密报，其联军近日频繁异动，前哨骑兵已数次冲击我京畿外围防线，虽被击退，但其试探之意已昭然若揭。我们如今……是两面受敌，进退维谷。”
沈知涯适时上前一步，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瘦削，眼中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芒：“殿下，当断不断，反受其乱。烈王萧烈，刚愎自用，桀骜不驯，已不可用，更不可控！其存在本身，就是对东宫权威的最大挑衅。为今之计，唯有……联合一方，打击另一方，方能破此死局。”
“联合？”萧元晟猛地抬头，眼中布满血丝，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嘶哑，“你要孤与那些逼宫作乱、觊觎社稷的逆贼联合？！此乃玷污储君之名，与禽兽何异！”他猛地一拍案几，震得笔架上的狼毫乱颤。
“殿下，此乃权宜之计！”沈知涯毫不退缩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却字字如刀，“三王所求，无非是权力与地盘。殿下可暂忍一时之辱，许以高官厚禄，甚至划地而治的虚诺，先稳住这群饿狼，换取他们按兵不动，甚至……借他们的刀，除掉烈王这个近在咫尺的威胁！只要烈王一除，其部众群龙无首，殿下或可收编部分，届时再整合力量，回头对付三王，则事半功倍！此乃驱狼吞虎，各个击破之上策！望殿下为江山社稷计，暂忍一时之愤！”
萧元晟剧烈地喘息着，胸膛起伏不定。他何尝不知与叛逆合作是饮鸩止渴？他自幼受储君教育，深知“正统”二字的千钧之重。然而，萧烈那双充满恨意与不屑的眼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，如同芒刺在背。而城外三王联军的号角声，似乎已隐约可闻……他感觉自己正被逼到悬崖边缘，脚下是万丈深渊。
良久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，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，闭上眼睛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屈辱：“……去谈吧。但条件，必须由孤来定！告诉他们，若敢得寸进尺，孤宁可与他们玉石俱焚！”
与此同时，烈王府内亦是阴云密布，肃杀之气弥漫。
萧烈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，在宽敞却显得逼仄的大厅内来回踱步，沉重的战靴踏在地砖上，发出咚咚的声响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厅内众将官的心上。他刚刚接到心腹密报，太子萧元晟的人，已秘密出城，疑似与三王方面接触！这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让他本就濒临爆发的怒火彻底点燃。
“王爷，情况万分不妙。”一位跟随他多年的心腹老将忧心忡忡地开口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，“太子若真与三王联手，我们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，腹背受敌！京城非我等根基之地，粮草补给、兵源补充皆受制于人，朝廷旨意瞬息万变，久留此地，必生大变！”
另一位年轻气盛的将领按捺不住，抱拳道：“王爷！京城已是龙潭虎穴，不如我们即刻拔营，撤回西境！只要回到咱们的地盘，便是龙归大海，虎入山林，届时手握雄兵，据险而守，看他们谁能奈我何！再图后计不迟！”
“撤？”萧烈猛地停下脚步，低吼道，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，“就这么灰溜溜地撤了？让萧元晟那个黄口小儿和那群跳梁小丑看本王的笑话？本王横扫西境，战功赫赫，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！”他双目赤红，拳头紧握，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，满腔的愤懑与不甘几乎要破体而出。他恨太子的构陷，恨朝臣的偏见，更恨这京城的污浊空气！
“王爷！”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苏婉清再次开口。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，如同山涧幽泉，在这燥热的空气中带来一丝诡异的凉意。“此时绝非争一时意气的时候。太子与三王若真联手，第一个要集中力量铲除的，就是我们！留在京城，便是自陷死地，成为瓮中之鳖。撤回西境，我们手握重兵，根基深厚，进可观望中原局势，待其两败俱伤之时挥师东进；退亦可割据一方，保全实力，徐图后举。这才是真正的上策，是能让我们最终翻盘的唯一生路！”
她走到萧烈身边，轻轻握住他因极度愤怒而颤抖不止的手，声音放柔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深藏的盘算：“王爷，忍一时之气，免百日之忧。退一步，不是为了退缩，是为了能跳得更远。回到西北，我们才有重整旗鼓，与他们算总账的资本！今日之辱，妾身与王爷同担，来日必让他们百倍偿还！”
萧烈看着苏婉清，看着她美眸中与自己同仇敌忾的恨意，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冷静与智慧，狂躁暴怒的心绪竟奇迹般地渐渐平复下来。他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，如同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他知道，她是对的。京城这个华丽的牢笼，已经容不下他这头来自西境的孤狼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眼中狠厉决绝之色再现，扫视厅内众将：“好！就依王妃所言！传令下去，各部秘密准备，轻装简从，舍弃不必要的辎重！三日后子时，我们……拔营启程，回西境！”
三日后，深夜。
月色被浓厚的乌云遮蔽，只有零星几点寒星闪烁，仿佛窥探着人间的动荡。京城西门悄然洞开一条缝隙，一队人马如同暗夜中流淌的冥河，无声无息地涌出。烈王萧烈一身玄色劲装，外罩暗纹斗篷，跨坐在神骏的乌骓马上，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在黑暗中匍匐的、如同巨兽般的京城轮廓。那里有他未能实现的野心，有他遭受的屈辱，也有他必须暂时放下的仇恨。
他身边，苏婉清同样一身利落骑装，面纱遮住了她的表情，唯有那双眸子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，映照着远方的黑暗与未知的前路。
没有号角，没有旌旗，只有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官道上的沉闷声响。他们舍弃了大部分彰显王爷仪仗的辎重，只携带精锐亲卫和核心部将，行动迅捷如风，目标是西方——那片属于他的广袤天地。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，在次日清晨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，引发朝野震动。
东宫内，萧元晟听闻密报，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，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似乎被移开。然而，这轻松感转瞬即逝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烦躁。赶走了最咄咄逼人的烈王，他却不得不转身面对更为贪婪、更无信义的三王。与虎谋皮的交易刚刚开始，未来的凶险，似乎比面对萧烈时，更加莫测。
而就在京城外围，一座隐秘的庄园内，几乎在同一时间，两份关于烈王离京的密报，被分别送到了萧珣与苏婉鸾（阮娘）手中。
“烈王……走了。”萧珣放下密报，语气平静无波，指尖轻轻划过茶杯的边缘。
苏婉鸾（阮娘）站在他身侧，望着京城方向的目光深邃如古井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弧度：“一头负伤的孤狼，被迫离开了不属于他的猎场，回到了熟悉的荒原。他只会更加凶狠地舔舐伤口，磨砺爪牙，将这份屈辱与仇恨深埋心底，等待下一个复仇的时机。太子萧元晟此举，看似除去了眼前之患，实则是放虎归山，自毁长城，为自己埋下了倾覆的祸根。”
她顿了顿，缓缓转过身，眼神锐利如刚刚出鞘的绝世宝剑，寒光凛冽：“不过，对于我们而言，这却是最好的局面。京城这块令人垂涎的肥肉，少了最凶狠、最难缠的一头狼争夺，剩下的……不过是鬣狗与狐狸之间，那场注定丑陋而混乱的撕咬游戏罢了。”
萧珣侧目看她，眼中闪烁着心照不宣的光芒：“先生的意思是？”
“时机已至。”苏婉鸾的声音斩钉截铁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趁太子与三王同盟未稳，彼此猜忌；趁烈王新败离京，天下人心浮动，正需新的支柱……清君侧，正朝纲，鼎定乾坤，就在此时！”
京城的权力牌局，因为烈王萧烈这头孤狼的被迫离场，瞬间空出了一大片位置，也打破了原有的恐怖平衡。而蛰伏已久、隐忍不发的北境之龙，终于要在这位“苏先生”的指引下，亮出他隐藏已久的锋利爪牙，正式踏入这纷乱扰攘的最终棋局，去争夺那至高的权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