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二十二章 金手指再反噬】
北境的腊月,酷寒深入骨髓。接连三日的大雪虽已停歇,但夜间的气温反而更低,呵气成冰,军营仿佛沉入了一座巨大的冰窖。子时的更鼓声穿过厚重的寒气,沉闷地响过,一切重归死寂。
苏锦鸾的副使营帐内,炭火努力散发着暖意。她刚处理完军务,正想稍作歇息,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那面随身携带、布满裂痕的铜镜。就在此刻——
“咔——嚓!”
一声极其清晰、近乎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,并非来自帐外,正是源于镜身!只见铜镜之上,那第八道裂缝的末端,第九道裂缝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,蜿蜒如同黑色的闪电,瞬间贯穿了几乎整个镜面!那感觉,不像是自然开裂,更像是有只无形的手,在镜内狠狠掰了一下!
苏锦鸾只觉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顺着持镜的手腕猛地窜入体内,让她浑身剧颤,气血翻涌,手一松,铜镜“啪”地一声掉落在地。
诡异的事情发生了!铜镜并未摔碎,反而从第九道新裂的缝隙中,猛地喷涌出一股浓稠如乳的白烟!这白烟如有生命般,瞬间膨胀,不等苏锦鸾有所反应,便将她整个人彻底吞没!
“姑娘!”几乎是同一时间,听到异响的柳如意掀帘冲入,正看到苏锦鸾被白烟吞噬的一幕,吓得她脸色煞白,惊呼出声,“又……又反噬了?!”
白烟来得快,去得也快,仿佛只是幻觉。但苏锦鸾却踉跄一步,以手撑案才勉强站稳,喉头一甜,一股腥热涌上,她强行压下,嘴角却已渗出一缕鲜红。她抬手抹去血迹,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震惊、了然与苦涩的复杂笑容。
“看到了……”她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,“看到我自己……死在龙阶之上,万目睽睽之下。”
(内心独白):真是天大的讽刺!老娘连魂飞魄散的重生都硬扛过来了,一路算计,步步为营,以为能挣脱宿命,结果兜兜转转,终点竟然还是难逃一死?还是如此憋屈、如此显眼的死法?不行!绝对不行!既然预见了死路,那就算逆天改命,也必须换条路走!
那股白烟并非寻常之物,它裹挟着苏锦鸾的意识,进行了一次短暂却惊心动魄的“神游”。
烟散“眼”开,她发现自己正悬浮于一座极致恢宏、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。蟠龙金柱高耸,琉璃瓦在灯火下流转着炫目的光晕,猩红的地毯从殿门一直铺到九级高阶之上——那里,摆放着象征着天下至尊权力的龙椅。这里是……太庙?不,更像是举行登基大典前夜,祭祀天地祖宗的核心大殿!
然而,这极致的辉煌与即将到来的无上荣耀,却被龙阶之上的一幕彻底击碎。
就在那龙椅之下,光滑如镜的龙纹御阶上,静静地躺卧着一个人。
青衣,束发,身形纤瘦而熟悉。
一柄造型奇特、金光闪闪的短箭,正正地插在那人的左胸心口处,箭羽犹在微微颤动。殷红的鲜血,汩汩地从伤口涌出,顺着精雕细琢的龙纹凹槽蜿蜒流淌,将那象征皇权的图腾染得一片狼藉,刺目惊心。
苏锦鸾的呼吸几乎停止。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——那张与她一般无二,此刻却毫无血色、双目紧闭、生机已绝的脸!
(内心独白):那是我?!我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死在这里?死在距离龙椅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?
她下意识地想冲上去,想看看还有没有救,想看清是谁下的手。可她发现自己如同一个被禁锢的幽灵,无法发出任何声音,无法移动分毫,只能作为一个绝望的旁观者,眼睁睁看着“自己”的尸身躺在那里。
眼前的画面开始急速闪回,如同命运的剪影,清晰地昭示着最后三天的轨迹:
①祭太庙:画面中的“她”,身着繁复的祭服,于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,手捧金爵,面带恰到好处的、属于胜利者的雍容微笑,一步步走向御阶,将酒觞献给……身着帝王冠冕的萧珣。
②龙阶殒命:场景瞬间切换,还是那龙阶,“她”或许刚完成仪式,正欲转身,或许是在某个关键时刻,那支金箭如同来自幽冥的诅咒,破空而至,精准狠辣地穿透了她的心脏!“她”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未完全散去,便已凝固,身体软软倒下。
③终局定格:萧珣的身影猛地扑过来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怒与……或许是恐慌?他抱起气息已绝的“她”,嘶声怒吼:“救驾!传太医!!”然而,一切为时已晚。“她”在他的臂弯中,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。
梦境(或者说预兆)到此,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如同镜面再次闭合。那股包裹着她意识的诡异力量骤然消失,将她猛地“吐”回了现实的营帐之中。
意识回归的瞬间,巨大的冲击与灵魂仿佛被撕裂的痛楚同时爆发!苏锦鸾再也支撑不住,“哇”地一声,一大口鲜血直接喷在了掉落在地的铜镜上。鲜血沿着镜面的裂缝蜿蜒流淌,更添几分妖异。她整个人虚脱般地趴伏下去,头痛欲裂,像是被无形的斧子狠狠劈中,眼前金星乱冒,耳中嗡嗡作响。
柳如意慌忙上前搀扶,声音带着哭腔:“姑娘!您怎么样?这反噬一次比一次凶险了!”
苏锦鸾借着她的力道,艰难地喘息着,抹去唇边不断溢出的血沫,那双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子,却在这一刻迸射出异常明亮、甚至带着几分疯狂与狠绝的光芒。
“看见了……终点是死路……”她低声重复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那便……换条路走!”
她扶着柳如意的手臂,挣扎着站直身体,尽管脸色惨白如纸,身形摇摇欲坠,但那股由内而生的决绝意志,却让她仿佛一柄即将出鞘、宁折不弯的利剑。
(内心独白):老天爷,或者说这该死的镜子,你让我看到结局,是想让我认命?我偏不!前世枉死,今生岂能再蹈覆辙?你想要我的命摆在龙阶上当祭品?我偏要把它攥在自己手里!三年……给我三年时间,足够我布下一场金蝉脱壳的大戏!天下,归他萧珣;这条命,得归我苏锦鸾!
当夜,北境中军后帐,灯火通明,气氛凝重到极致。
苏锦鸾强撑着病体,将她麾下最核心的几名成员——柳如意、阿蛮、以及万卷营中负责特殊事务的几位心腹,全部秘密召入帐中。她没有丝毫迂回,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大白话,声音因虚弱而低沉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
“听着,我要‘死’一回。不是真死,是假死脱身。计划为期三年,三年之后,江湖再见。今日之言,出我之口,入尔等之耳,谁敢走漏半点风声——”她目光如冰刃般扫过每一个人,“军法伺候,绝不容情!”
随即,她清晰地抛出了谋划好的“金蝉三策”:
①寻替身:立刻秘密寻找一名与她身形、骨架相似的女子,不必容貌一致,由阿蛮亲自负责,寻江湖巧手制作精致人皮面具,并严格训练其模仿她的言行举止、步态气息,务必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。此乃李代桃僵之基。
②备火药:通过芳华阁的商路,秘密采购大量黑火药,不记来源,不留痕迹。选定北境天险“断魂渡”作为假死之地,提前将火药埋设于渡口桥梁与必经之水路之下。届时,需制造一场足够轰动、足以“尸骨无存”的大爆炸。
③辟生路:此事最为机密,由她亲自规划。需提前在断魂渡下游某处隐蔽河段,暗中挖掘一条通往地下暗河或预设安全屋的密道或暗渠。爆炸发生、混乱一起,真身便借此水路悄无声息遁走,而将那具戴着人皮面具、穿着她衣物、 perhaps 已预先处理过的替身“遗骸”或残破衣物,留在爆炸现场,作为她“死亡”的铁证。
她说完,手掌重重拍在案上,震得茶碗一跳,目光锐利地环视众人:“都给我把嘴闭紧了!此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,未来前程!对外,直至计划执行前,绝不允许泄露半个字!明白吗?”
帐内众人心神剧震,但看到苏锦鸾那决绝的眼神,皆凛然应诺:“是!谨遵先生之令!”
安排完核心部署,苏锦鸾并未停歇。她裹紧狐裘,拖着愈发沉重的身躯,一步步走向萧珣的寝帐。寒风卷着雪粒,如同冰冷的沙砾打在脸上,她却浑然不觉。
帐内,萧珣同样未眠,他半倚在软榻上,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,手边放着一碗犹自冒着热气的汤药,显然是慢毒的折磨并未减轻。见她深夜前来,且面色异常难看,他微微挑眉,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冷峭与探究:“深夜来访,所为何事?可是北境又有变故?”
苏锦鸾没有任何寒暄,径直走到他榻前,目光直视着他,开门见山,声音沙哑却清晰:“萧珣,我们做个交易。三年后,这万里江山,九五至尊之位,归你。而我,只要我这条命。所以,我需要‘死’一回,你,不能拦,还需配合。”
萧珣瞳孔微缩,审视着她苍白而决绝的脸,语气渐冷:“你想临阵脱逃?在这大业将成之际?”
苏锦鸾闻言,竟低低地笑了起来,嘴角那未擦净的血丝让她此刻的笑容显得有几分妖异:“逃?不,你错了。我不是逃,我只是想活下去,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。你登你的基,做你的太平天子,我活我的命,畅游我的江湖。从此以后,两不相欠,各自安好。”
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,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。萧珣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,似乎在权衡,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意,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背后隐藏的深意。许久,久到苏锦鸾几乎以为他会拒绝时,他终于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:“好。我答应你。配合你完成这场‘金蝉脱壳’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了一个条件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:“但是,每年三月,春草初生之时,你必须设法送一封信给我。不需要透露你的行踪,只需让我知道……你还安然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。”
苏锦鸾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,忽然伸出手,做出了一个近乎儿戏、却又无比郑重的动作——她翘起了小手指。
“拉钩。”她看着他,眼神清澈而坚定,“以此为誓。谁若反悔,谁就是狗。”
萧珣看着她那带着血痕却异常执拗的脸,以及那根纤细的小指,默然片刻,终究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指,与她的勾在一起。
手指相缠的瞬间,他低声补充,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厉与……执着:“若你失信,杳无音信,我便翻遍这天下九州,掘地三尺,也要把你揪出来。”
苏锦鸾勾唇一笑,毫不示弱:“若你失信,敢来扰我清净,我便有本事让天下人都知道,即将登基的萧珣,是个言而无信的——狗。”
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,一个深沉如海,一个清冽如冰,竟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奇异的、超越情爱与利益的默契。手指松开,盟约既定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京郊那座约定好的破庙里。
残破的佛像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慈悲而诡异,蛛网在梁间随风轻晃。柳如意将灯笼稳稳地挂在佛头之上,拍了拍手,将陆续抵达的芳华阁核心姐妹们召集到佛前空地上。
“姑娘们,听好了!”柳如意声音不高,却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,“咱们家先生,要干一票大的!她要在天下人面前,‘死’上一回!咱们的任务,就是把这出戏给她唱圆满了,把场面给她撑起来!”
绣娘阿萍闻言,二话不说,将随身的大包袱往地上一放,利落地解开,里面赫然是一面精心绣制的锦旗,上面是三个张扬的大字——“江南见”!她咧嘴笑道:“我早就准备好了!等三年后,咱们就扛着这面旗子,去江南最大的渡口迎接先生,那场面,想想都带劲!”
厨娘胖妞把手里拎着的大铁勺往肩上一扛,声如洪钟:“我负责带锅!到时候,哪个不长眼的臭男人敢来找先生麻烦,老娘就煮一锅‘片甲不留汤’,把他们全炖了,给姐妹们打牙祭!”
前马夫媳妇小枣则“啪”地一甩手中马鞭,发出清脆的破空声,意气风发:“我别的本事没有,就是马骑得快!到时候,沿途传递消息、探查敌情的活儿包在我身上!保准让先生无论走到哪儿,都知道咱们姐妹在哪儿给她撑腰!”
柳如意看着这群斗志昂扬的姐妹,心中豪情顿生,她拿起旁边不知谁带来的一坛酒,拍开泥封,倒满几个粗陶碗,高高举起:“来!为了先生计划成功,为了咱们三年后的江南之约——干!”
“干!”
众人齐声应和,陶碗碰撞发出叮当脆响,虽无美酒佳肴,但那份同生共死的义气与对未来的憧憬,却比任何琼浆玉液都更醉人。
“必须去!三年后,江南见!”
“对!帮先生杀他个片甲不留!
回到自己营帐的苏锦鸾,身心俱疲。她先灌了几大口温热的水,才勉强压下喉咙里不断上涌的血腥气。稍事喘息后,她走到书案前,摊开了那本记录着她北境之行与心路历程的行军日志。
研墨,提笔。毛笔蘸饱了浓黑的墨汁,她在空白的纸页上,一笔一划,极其缓慢而郑重地写下:
“腊月廿三,子时。铜镜九裂,窥见终局——身死龙阶,血染御座。天欲亡我,我偏不死。既定死路,便换生门。三年为期,金蝉脱壳,天下归他,命归我。此志,天地共鉴。”
写到最后一个“鉴”字时,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,一滴浓墨恰好滴落在字迹末尾,缓缓晕染开来,形成一朵小小的、不规则的黑花。她盯着那朵墨色的小花,怔愣片刻,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声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,带着一种释然与决绝:
“萧珣,你登你的基,坐拥你的万里江山。我归我的隐,只求我的自在余生。从此……两不相欠,各自欢喜。”
她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,然后将这本承载着她最大秘密的日志合拢,放入一个小巧而坚固的紫檀木漆盒中,“咔哒”一声,上了锁。也将那段充满算计、荣耀与血腥的过往,暂时封存。
做完这一切,她走到帐门前,深吸一口气,猛地抬手推开了厚重的门帘。
霎时间,凛冽的寒风如同脱缰的野马,夹着尖锐的雪粒子呼啸着灌入,吹得她身上的斗篷猎猎作响,几乎要将她带倒。她却稳稳地站着,昂起头,任由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,传来丝丝刺痛,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。
她站在门口,望着帐外那片被深沉夜色与无尽冰雪覆盖的茫茫天地,目光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,看到了三年后的某个江南水乡。她轻声自语,声音融入了风啸之中:
“三年倒计时,开始。”
雪粒子在她掌心融化,带来冰凉的触感,如同在提醒她逝去的时光和即将到来的新生。她用力攥紧拳头,仿佛要将那份属于自己的命运紧紧抓住。
“三年,”她再次清晰地、坚定地念了一遍,仿佛立下一个不容更改的誓言,“足够我‘死’得轰轰烈烈,也足够我……重新‘活’得潇潇洒洒。”
她毅然转身,厚重的门帘在身后落下,将刺骨的寒风与漫天风雪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。一同被隔绝在外的,似乎还有那些曾经让她执着、让她争斗的浮华虚荣与权势枷锁。
从这一刻起,她不再仅仅是为复仇而活的苏锦鸾,也不仅仅是那个被冠以“忠烈乡君”名号的朝廷副使。她将为自己而活,只为那个三年后,能挣脱一切束缚,畅游天地的“阮先生”(或她为自己准备的新身份)。
帐内,她吹熄了灯盏,唯一的光源消失,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。唯有角落桌案上,那面布满裂痕的铜镜,在绝对的黑暗中,竟依旧散发着极其微弱的、幽绿色的光芒,如同一只半开半阖的、窥视着命运的眼睛,又像是一把藏在鞘中、饮血后方归沉寂的妖刀。
她平静地躺下,闭上双眼。帐外风雪之声依旧,但她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明与坚定。
(内心独白):三年。这三年,我要为他人演完最后一出戏。而三年之后,我活着的每一刻,都只为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