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京郊暗火
马车碾过官道上新落的积雪，发出吱嘎的轻响，在寂静的冬夜里传得老远。车厢内却暖意融融，银丝炭在精巧的铜兽炉里烧得正旺，驱散了自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意。
苏锦鸾倚在柔软的引枕上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质地坚韧、边缘滚着暗金云纹的契书。烛光下，“靖安郡王府”的朱红大印鲜艳夺目，旁边还有萧珣私章的小篆刻印。有了它，一年之内，她可凭此调动萧珣名下、明面上归属于王府的部分私兵。这并非完全的信任，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与考验，但她已然抓住了这最关键的第一步。
“王府私兵，期限一年……”她低声自语，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，露出一抹混合着算计与兴奋的笑意，“真是……不用白不用啊。”
她轻轻撩开车窗厚重的锦帘一角，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，吹得她鬓边碎发飞扬。窗外，是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旷野与远山，月光洒落，映得天地间一片清冷皎洁，刺得人眼睛微眯。
“兵权是到手了，可光有架子不行，”她放下车帘，将寒意重新隔绝在外，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敲击着，“得赶紧招兵买马，把血肉填充起来。时间不等人……”
脑海中，那面诡秘铜镜不久前浮现的字迹再次清晰——“京郊藏锋”。一个模糊的地点，一个明确的指向。
京南二十里，有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旧市集。残垣断壁在积雪中默然矗立，几口枯井黑黢黢地张着口，如同被遗忘的巨兽骸骨。寒风穿过空荡的街巷，卷起雪沫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，荒凉得如同鬼蜮。
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市集边缘。车帘掀开，苏锦鸾利落地跳了下来。她已换下之前的华服，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衫，长发用同色布条高高束起，浑身上下再无半点侯府千金的娇气，倒像个利落能干的寻常人家女儿，只是那双眼睛，过于明亮沉静，泄露了不凡。
她身后，跟着六名同样作“书童”打扮的年轻女子，个个眼神精干，步履沉稳。她们是芳华阁的核心旧部，是柳如意精心筛选、绝对可靠的班底。
苏锦鸾走到一口半塌的断井旁，井沿结着冰凌。她伸手拂去积雪，露出下方斑驳的石刻纹路，心中那份来自铜镜的感应愈发清晰。
“就是这儿了。”她低语，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柳如意上前一步，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：“姑娘，按您的吩咐，第一批核心人手，共三十二人，已全部到位，分散在四周警戒待命。”
苏锦鸾微微颔首，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“书童”的脸。她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接过柳如意递过来的一张硬木长弓，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。弓是军中制式，对她而言略有些沉。
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，弯弓，搭箭，动作并不花哨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。目光锁定十步外一截半埋雪中的腐朽木桩。
“嗖——啪！”
箭矢离弦，带着破空之声，精准无比地钉入木桩中心，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！箭尾的白羽兀自颤抖不休。
这一箭，并非炫耀武力，而是立威，是宣告。
她放下弓，声音清越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回荡：
“都听清楚了！从今日起，这里，没有黑市，只有‘万卷营’！你们在外，依旧是芳华阁的书社成员，代号‘墨羽’！”
她顿了顿，目光锐利如刀，缓缓扫过众人：“今日之事，所见所闻，谁敢走漏半分风声——”她的手指向那根插着箭矢的木桩，“它，就是下场！”
“是！听先生令！”三十二人，无论远近，齐刷刷单膝跪地，压低的声音却带着铁血般的肃穆与忠诚。她们称她为“先生”，这是对智谋与领袖的尊崇，超越了性别与身份。
立威之后，行动立刻展开。
苏锦鸾亲自带着柳如意，找到了负责京郊西南一带巡防的一位副将。此人官职不高，却卡在关键的位置上。她没有过多寒暄，直接将寿安山庄老王妃给的那面代表着超然地位的金牌亮了出来。
“奉老王妃令，寿安山庄需借调三百兵勇，协防京南旧市集一带，为期一年。此为凭证。”她语气平静，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。
那副将看到金牌，脸色立刻变得恭敬，再看到苏锦鸾身后“书童”递上来的、沉甸甸的一小袋金银时，脸上的笑容更是热切了几分。
“好说，好说！既然是老王妃的意思，下官自当行个方便。官道卡口，定然畅通无阻，绝不会耽误山庄的事务。”副将拍着胸脯保证，眼中闪烁着精明与贪婪的光芒。他不在乎这三百兵调去做什么，只要手续“齐全”，又有好处可拿，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一条借助老王妃名义、实则由她掌控的兵路，就此悄然打通。
回到万卷营的核心区域——一间勉强修补好的、最大的废弃仓库内。中央的空地上，摊开了一张巨大的羊皮舆图，上面详细标注了京城及京畿之地的山川地貌、官道水路。
苏锦鸾手持一根细木棍，点在舆图上旧市集的位置。
“诸位看，此地三面环水，虽已荒废，但旧河道稍加疏浚便可利用。唯有一面通向官道，易守难攻。”她的木棍移动着，“这里，原有的废弃船坞，正好可以用来藏匿、修缮器械。而我们日常往来，皆以运送书籍、文房用具为名，‘书箱’之内，便可暗藏兵器甲胄！”
她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激情与远见：“万卷营，明为书社，暗地里，就是我们未来真正的私兵库与情报中枢！我们要在这里，读书，习武，积蓄力量！”
柳如意在一旁接口，语气带着一丝狡黠与兴奋：“姑娘此计甚妙。先借老王妃的兵，明面上驻防，实则为我们站岗放哨，掩护我们在此地的行动。咱们正好用她的柴，烧旺自己的炉火！”
苏锦鸾闻言，唇角勾起一抹冷峭而智慧的弧度，她眯起眼，看着舆图上那座被重重宫墙围困的皇城方向，轻声道：“不错。一年之后，兵符自然要原样奉还。但到了那时……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虽轻，却带着金石之音：“我们在这里点燃的火种，早已成燎原之势，再非任何人能够轻易扑灭的了。”
部署完毕，众人各自领命散去，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，开始执行自己的任务。
苏锦鸾独自一人，走出仓库，重新回到那断井之旁。不知何时，雪已经停了，一弯银钩似的冷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，清辉洒落，将雪地照得一片莹白。
她回首，望向北方。越过重重山峦与平原，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、也埋葬了无数阴谋与尸骨的巨大城池，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。
她从怀中再次取出那张金纸契书，指尖在那方鲜红的“靖安郡王”印玺上轻轻一弹，发出极轻微的“铮”声，如同金玉交鸣。
“婚约换兵权……”她低声冷笑，眸中寒光凛冽，“下一步——就该是，火烧皇城了！”
话音未落，她怀中的那面铜镜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，镜面在月光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光。她心有所感，立刻将其取出。
只见原本光滑的镜面上，此刻正浮现出模糊却动态的景象——那是三天后的黑夜！地点正是这京郊旧市集！画面中，无数黑衣铁骑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，手中火把连成一片汹涌的火海，将刚刚有了雏形的“万卷营”映照得如同白昼！杀伐之气，几乎要透镜而出！
预知的危机，来得如此之快！
苏锦鸾盯着镜中那骇人的景象，脸上非但没有惧色，反而缓缓勾起唇角，露出一抹冰冷而决绝的笑意。她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，仿佛在安抚，又像是在对那尚未发生的劫难发出挑战。
“老王妃送我兵权，”她轻声自语，声音飘散在寒冷的夜风中，带着一丝嘲讽与傲然，“我便回敬她一场……毕生难忘的烟火。”
这烟火，将以鲜血为引，以刀兵为光，在这京郊的雪夜之下，骤然绽放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