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十四章 双徙·京城初捷】
含章殿的晨鼓声尚未完全消散,余韵犹在重重宫阙间回荡,两封由中书省郑重拟就、加盖了皇帝玉玺的圣旨,已由身着绛紫官袍的内侍监捧着,在一队金甲侍卫的护卫下,相继出了宫门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在朝野上下激起千层浪。
第一道旨意,关乎国本:“太子萧元晟,朕之长子,性素恬淡,近因‘疾恙’缠身,需静心休养。着,迁封静海郡王,即日就藩东北静海郡,非诏不得回京。”
“静海郡……”消息灵通的朝臣们心中皆是一凛。那地方毗邻北戎,苦寒贫瘠,名义上是就藩,实与流放无异。陛下这是彻底厌弃了太子。
第二道旨意,则指向了风波中心的安定侯府:“咨尔安定侯嫡女苏氏婉清,毓秀名门,性资敏慧。特赐婚于西北藩王萧烈,为正妃,择吉日完婚,以彰皇家恩典,睦宗室之谊。”
这其中的安抚、制衡与试探,耐人寻味。
柳家万卷楼内,墨香依旧。苏锦鸾正于窗前临帖,笔走龙蛇,姿态沉静。当旨意内容被轻声禀报上来时,她手腕稳稳一顿,最后一个字收锋如出鞘之刃。
她搁下紫毫,眸光透过窗棂,望向皇宫方向,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。
“太子远徙苦寒之地,嫡姐奉旨深入狼窝——陛下这番安排,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。”
一旁的老祭酒柳文昶捻着胡须,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,低声道:“静海毗邻北戎,纷争不断;西北更是黄沙莽莽,苦寒贫瘠。鸾儿,你……可是在忧心?”他忧心的,不仅是那两人的处境,更是这背后愈发诡谲的朝局。
苏锦鸾拂袖起身,素白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利落的弧度,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:
“忧?外祖父多虑了。非但不忧,女儿心下甚喜——棋子离盘,棋盘才空。他们走了,这京城,才真正有腾挪施展的余地。”
第二节:侯府悲声
同一天的安定侯府,却是冰火两重天。碍于圣旨,府门前勉强挂起了象征喜庆的红绸,但府内往来仆从皆面如土色,步履匆匆,压抑的恐慌弥漫在每一个角落。
正厅内,柳氏死死攥着那卷大红描金的婚书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,保养得宜的脸上再无平日的雍容,只剩下不甘与恐惧:“西北!那是蛮荒之地!听说一年到头风沙不断,冬日里能冻掉人的耳朵!婉清她……她自小金尊玉贵,如何能去那种地方熬日子?!”
绣楼之上,苏婉清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,凤冠霞帔尚未加身,赐婚的噩耗已先一步将她击垮。她猛地一挥手臂,将满桌的胭脂水粉、金银首饰尽数扫落在地,发出刺耳的碎裂声。“我不嫁!死也不嫁!那萧烈是个武夫,西北是蛮子待的地方!让我去和亲吗?我不去!”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,充满了绝望。
恰在此时,门外传来通传声:“二小姐奉旨,为大小姐添妆!”
只见苏锦鸾扶着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林姨娘,缓步踏入正厅。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女,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托盘,上面覆盖着明黄锦缎。
柳氏与苏婉清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,带着惊疑与不忿。
苏锦鸾示意宫女揭开锦缎,露出匣内三样“御赐添妆”:一袭毛色纯净无比的白狐大氅,一瓶宫中御制的特效冻疮膏,还有一张绘制精细、却明确标示着西北苦寒地貌的疆域图。
苏锦鸾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,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:“陛下隆恩,体恤姐姐远嫁辛苦,特赐三宝,教姐姐御寒、护肤、识途。皇恩浩荡,母亲,姐姐,莫要……误了吉时才是。”她语气平稳,听不出半分喜怒,却字字如针,扎在柳氏与苏婉清的心上。
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,来自西北藩王萧烈。
这位以铁血手腕著称的藩王,竟亲自上书皇帝,言辞恳切,并非请求以“继室”之名迎娶,而是明言愿以“正妃”之礼,迎娶苏婉清。表文中甚至有“臣自京中赏梅宴一睹苏氏嫡女风仪,寤寐思服,心悦之,至死不渝,望陛下成全臣一片痴心”等语。
这道表文被有意无意地传至侯府,原本哭闹不休的苏婉清读到“心悦之,至死不渝”时,竟一时怔住,忘了哭泣。她或许骄纵,却也深知自身处境,能得藩王如此看重,许以正妃之位,无疑是绝境中的一根浮木。
苏锦鸾立于回廊下,听着柳如意禀报此事,不禁轻笑出声,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:“咱们这位藩王,竟真被姐姐的‘风仪’迷了眼?都这般境地了,还要明媒正娶?”
侍立一旁的阿蛮小声道:“阁中探得,藩王确实在之前的赏梅宴上对大小姐多有留意,似乎……真存了几分心思。”
苏锦鸾眸光微闪,似有算计掠过:“情字当头,有时是蜜糖,有时……却是最锋利的刃。姐姐此去西北,看似绝路,或许,反而是一条意想不到的生门。”她看得清楚,萧烈此举,绝非单纯的“情痴”,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政治考量,但这对于苏婉清而言,未必全是坏事。
当夜,柳家听雨轩。
烛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窗外雨声淅沥,更衬得室内静谧。柳文昶与苏锦鸾对坐,中间隔着一盘未竟的棋局。
老祭酒抚着长须,缓缓开口:“太子迁离权力中心,苏婉清远嫁西北,京中格局为之一变,暂时空出不少位置。鸾儿,下一步,你待如何?”
苏锦鸾执起一枚黑子,并未落下,而是起身推开轩窗,带着湿气的凉风涌入,她望向皇城那一片璀璨灯火的方向,目光沉静而坚定:
“外祖父,京城这盘僵持已久的棋,如今,该轮到我们执子了。”
柳文昶挑眉,带着询问:“哦?何以为子?”
苏锦鸾回身,走至书案前,铺开一张宣纸,取过朱笔,蘸饱了浓墨,挥毫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朱红大字——
“网”。
她放下笔,指尖点在那刺目的红色上:“先收拢京城,再图谋江南。科举尚需时日,我要的,是立竿见影的——京城初捷!”
十日后,京城门外。
北风卷着鹅毛大雪,呼啸肆虐,天地间一片苍茫。送嫁的队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渺小。苏婉清身着繁复的凤冠霞帔,由两名面无表情的宫中嬷嬷搀扶着,一步步走向那辆装饰着大红绸花的喜车。她面色惨白如雪,唯有唇上一点殷红的口脂,艳得触目惊心。
苏锦鸾执辔立于车前,一身素色斗篷在风雪中翻飞。她递上一只小巧精致的鎏金暖手炉,声音压得极低,只有姐妹二人能听见:
“姐姐,西北风寒,这炉中之炭,可暖你一路。望你……珍重,记得,别再回京。”
苏婉清猛地抬眼,眸中积攒了许久的怨毒与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喷射出来,她死死盯住苏锦鸾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苏锦鸾!你别得意!风水轮流转,我看你能笑到几时!”
苏锦鸾侧身,轻巧地避开她因激动而挥舞的手臂,顺势却暗暗用力按住了她的手腕,声音依旧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路途遥远,姐姐还是省些力气,留着……好好做你的藩王妃吧。”
喜车启动,沉重的车轮碾过积雪,发出吱嘎声响。大红车幔在狂风中剧烈抖动,很快便被漫天风雪吞没了踪影。
苏锦鸾立于巍峨的城门之下,静静地看着车队消失在风雪尽头,然后抬手,轻轻弹去落在肩头的雪粒,回眸对身后的阿蛮淡然道:
“传令芳华阁——京城初捷,开场!”
当日午后,一道新的口谕自宫中传出:
“忠烈乡君苏锦鸾,秉性忠贞,聪慧敏捷,着协理京畿学府整顿事宜,即日上任,钦此。”
这虽非显职,却是一个极好的开端,意味着她正式踏入了京城的权力场,有了名正言顺插手事务的资格。
袖中,那面铜镜适时传来熟悉的温热。第七道裂缝幽光流转,浮现出新的字迹:
【太子迁,嫡姐嫁;京华空,网可张。】
苏锦鸾指腹抚过镜面,合上镜盖,再次抬眼望向远处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皇城宫阙,唇边缓缓勾勒出一抹清浅却笃定的笑意。
“下一个,该轮到这整座京城了。”
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,恰好落在“忠烈乡君府”新制的匾额之上,鎏金大字,熠熠生辉,仿佛预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