拯救者控制中心的通道内,光线冷冽而均匀。
杨浩然站在李健的临时办公室门外,深吸了一口气,手中的数据板仿佛有千斤重。
上面是姜流拟定的、关于其父母欢送会安保与流程的初步人员分配方案。
他敲了敲门。
“进。” 李健的声音透过门传来,平静无波。
杨浩然推门而入,看到李健正站在一面全息屏幕前,手指划过点点星光,不知在思索什么。
见到杨浩然,他转过身,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温和笑意:“浩然,有事?”
“李老师……李总,” 杨浩然将数据板递过去,显然对这个突兀的称呼还没有完全适应,但声音刻意保持平稳,“这是姜流拟定的欢送会前期任务分配表,需要您过目。”
李健很满意杨浩然的态度,他接过数据板,目光快速扫过名单。
上面列出了姜流、秋柠、赵阿乐、伊莲娜等现役拯救者及工程师的名字,任务划分细致,看得出姜流花了心思。
他微微点点头,似乎比较满意。
但很快,他的目光在名单上下扫了几个来回,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。
缓缓抬起头,看向杨浩然,眼神带着一丝疑惑:“名单上看,大家都有任务。怎么……没有你的名字?”
他记得很清楚,集团的通知是要求“现任拯救者及搭档工程师都要参加”。
杨浩然虽然暂停了职务,但编号仍在,理应在名单上。
杨浩然似乎早就等着这个问题。
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疲惫、挣扎甚至还有一丝痛苦,他低下头,声音也沉了下去:“李总……我正想跟您说这个。名单是我主动要求姜流去掉的。”
“哦?” 李健放下数据板,身体微微前倾,做出关切的样子,“为什么?这可是集团高度重视的任务,也是你重新证明自己、争取归队的好机会。”
“我知道,可是……” 杨浩然抬起头,眼神混乱不堪,“我母亲……她的意识基本恢复了。但是……但是当她听到我爸……的死讯后,意识波动得非常厉害,情绪极度抗拒,现在完全不肯接受意识转移治疗,就……就把自己关在神农庭的某个疗养子系统里,谁也不见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加痛哭:“我姐姐,您知道的,她刚刚恢复,受了这么大打击,情绪也再次崩溃了。现在她也在神农庭里,陪着我母亲,但状态都很差。我……我实在是心烦意乱,脑子里一团糟。”
他看向李健,眼神里带着恳求:“李总,我现在真的没有信心能完成好任务,我知道自己的状态。所以我想……我想申请暂时离队,进入神农庭去看看她们,哪怕只是陪陪她们,让她们稳定一点也好。”
李健静静地听着,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。
那表情似乎也有一丝真正的惋惜和……某种深藏的、意料之中的确信?他坚信意识创伤难以真正痊愈,姜流那套方法不过是暂时的安慰剂,最终都会复发甚至更糟。
杨家的状况,仿佛正在印证他的观点,甚至让他心底有了些莫名的欣慰。
他沉默了片刻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,最终叹了口气,语气变得语重心长:“浩然,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。这种事情,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承受。我在拯救者团队中这么多年,见过太多次了……唉,精神创伤哪里会这么轻松的治愈?”
他走到杨浩然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,像一个看着子侄辈的长者:“进去看看她们也好,但一定要保持冷静,不要被情绪吞噬。你是我看着长大的,很有潜力,我不希望你就此沉沦下去。杨总这件事……发生成这样,是我始料未及的,原本……唉,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,你以后就知道了。”
“是的,李总……” 杨浩然神情苦涩,嘴角微颤,“还有……还有我父亲……”
李健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愧疚和承诺:“你放心,集团数据中心有杨总最高级别的意识备份。等眼下这阵紧张的气氛缓和了,我会亲自打报告申请,为杨总进行意识移植。到时候,你们一家还有团聚的机会,那才是皆大欢喜。”
杨浩然心中冷笑,脸上却适时涌现出感激和一丝希望的光芒,他猛地站直身体,语气坚定地表态:“谢谢李总!请您放心,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情,一定会尽快调整好状态,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中,争取早日通过考核,重新获得拯救者资格!我……我愿意成为您新组建的拯救者团队的第一个队员!”
这番话显然说到了李健的心坎里。
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眼中精光一闪,但随即追问了一句关键:“姜总那边,你已经说过了吗?”
他需要确认姜浪是否知情且同意。
杨浩然按照预想好的回答,流畅地应道:“姜总让我来请示您,说一切由您定夺。”
这个回答完美满足了李健的权力感和控制欲,级别上他高姜浪半级,这个身份他自己也还没有完全适应,需要些磨合。
听到杨浩然的话,他不再犹豫,当即在个人终端上操作了几下:“好,我批准你的申请。授予你临时权限,可以进入神农庭相关区域探视。是老队员了,可以单独行动,但注意安全,尽快归队。我期待你的归来。”
“是!谢谢李总!” 杨浩然行了个注目礼,接过授权指令,转身离开了办公室。
门关上的那一刻,李健脸上的欣慰缓缓收敛,重新变回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。
而门外的杨浩然,眼中的痛苦和混乱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决然。
他的任务,就要开始了。
……
而在研究院的核心区域,另一场更为静默、却更具历史意义的仪式,刚刚结束。
唐宇的办公室此时更像一个圣殿。
房间中央,一个特制的透明培养皿散发着幽蓝的冷光,唐宇的躯体静静地悬浮在营养液中,面容安详,仿佛沉睡。
他的意识,已经完成了上传到新系统的量子计算集群。
研究院几乎所有的中高层研究员肃立周围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集团董事长赵承业也亲自到场,他站在最前面,身着笔挺的集团制服,脸上没有了往常冷漠,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近乎肃穆的敬意。
他见证了这位抗争了一生的院长,最终以这种方式,选择了与他所创立的“秩序”妥协。
这无疑是对集团新系统最有力的背书。
欢送会的流程还没走完,唐宇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众人面前,清晰、沉稳,却失去了肉身的温度。
他做着常规的感谢词,感谢研究院的同仁,感谢集团的安排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赵承业身上,停顿了片刻,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:“承业,” 他用了平日的旧称,“希望你是对的。”
赵承业身体微微一震。
他没有辩解,没有承诺,只是后退一步,对着唐宇的全息影像,也对着那具沉睡的躯体,深深地、几乎呈九十度地鞠了一躬。
这一躬里,有对师长的敬重,更有无法言说的、沉甸甸的愧疚。
他们曾有一个共同的底线——不替文明做主,尊重其自身的演化与修复。
而如今,他赵承业,无疑已经越过了那条线。
唐宇的妥协,更像是一种无声的、最后的控诉与提醒。
全息影像中的唐宇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温和地对大家笑了笑:“感谢诸位来送我。来日方长,都回去工作吧。我想……单独和姜浪说几句。”
赵承业叹了口气,默然低头转身离去,众人见状便也纷纷安静地退出房间,厚重的门再次隔绝出一个私密的空间。
房间里只剩下全息影像的微光和培养皿的冷辉。
姜浪站在唐宇的“面前”,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心情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他曾幻想过无数次权力交接的场景,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种诀别的氛围下。
“唐总……” 他艰难地开口,“我父母……之后也会进入系统,我会常去看您和他们。”
唐宇的影像摆了摆手,仿佛要挥散这悲伤的气氛。
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直接:“姜浪,这可能是最后一次,我们可以不被任何系统监视地谈话了。”
姜浪的心猛地一沉,点了点头。
“告诉我,” 唐宇的目光锐利,直刺姜浪的内心,“有没有那么一刻,哪怕一秒钟,你怀疑过我们拯救者的任务,怀疑过改良派这条路的正确性?”
姜浪没有任何犹豫,苦涩地笑了笑,坦然的令人心疼:“唐总,我几乎每天都在怀疑。我们像是在无尽的黑暗里点着一盏小灯,光芒微弱,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路,根本看不清黑暗的全貌,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道:“改良派一直在做的,就是在集团和社区的裂缝间糊纸,在悬崖边设栏杆。我们没能填平裂缝,也没能移开悬崖,但至少……这些年来,这层纸和这根栏杆,确实让很多人没有掉下去。除了继续糊下去、设下去,我……看不到别的办法。”
这是他的困境,也是他的坚持。
唐宇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赞同。
他接着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:“那么,姜浪,你觉得,我们拯救者,救的到底是谁?”
这一次,姜浪抬起了头,眼神里不再有迷茫,而是沉淀后的清明:“这个问题,我想了很久。我们救的不是某一个人,甚至不是那些被困在系统里的意识。我们救的,是‘希望’本身。”
听到这个回答,唐宇的全息影像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欣慰、甚至可以说是释然的笑容。
“对,没错!”
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,带着一种终于找到传承者的激动,“拯救者,不是医生,不是警察。我们是在向所有还能看到、听到的人证明,人类文明的火种还没有熄灭!我们对未来还有希望,还没有放弃挣扎,还在坚持守护一些东西——比如生命,比如自由意志,比如文明的温度!让所有人相信,传承还未断绝,这才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!姜浪,你终于真正理解了!”
他感慨地看着自己选定的继承人:“你没有因为苏亦雪的离去而彻底迷失方寸,这很好。姜流那孩子,也用他的方式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耳目一新。我……已经累了,这条路,我走到了我能及的尽头。是时候休息一下了。”
说着,唐宇的全息影像抬手,在虚空中操作了一下,一份闪烁着研究院最高加密印记的电子文件,传输到了姜浪的个人终端上。
“现在,让我最后行使一下研究院院长的权力。”
唐宇的声音庄重而充满信任,却又带着一丝疲惫和羡慕,“姜浪,正式任命你为研究院第二任院长。整个基地和系统……就交给你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穿透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,落在姜浪肃然而坚定的脸上。
“这个任务很重……前路艰难。唉,说起来,我真是羡慕姜老师和张老师,能有你和姜流这样两个出色的孩子。”
他的影像开始微微闪烁,声音也逐渐变得空灵起来,“接下来……就看你们的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