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怯懦与讨好的眼眸,此刻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,竟透出一种沉寂的、近乎死寂的平静。
她看着薛兮宁,嘴唇微微翕动,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叹。
“嫂嫂,明日你能否……陪我去一趟东宫,探望一下睿妃娘娘?”萧瑜童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。
薛兮宁有些意外。
萧睿妃是的生母,如今的皇后,但因体弱多病,长年居于东宫静养,鲜少见人。
萧瑜童虽为公主,却与东宫并不亲近,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显得有些突兀。
但看着她眼中那抹深藏的脆弱,薛兮宁终究还是点了点头。
得到肯定的答复,萧瑜童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瞬,但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却搅动得更加汹涌。
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绣绷,指尖冰凉。
室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,衬得这寂静愈发压抑。
“嫂嫂,”她再次开口,声音比刚才还要轻,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,“我有一个秘密,藏了很多年。除了二哥,我谁也没告诉过。”
薛兮宁的心猛地一沉,她意识到,今夜的谈话,或许会揭开一道她从未触碰过的皇室伤疤。
萧瑜童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眼前的虚空,仿佛在看一段遥远得已经褪色的过往。
“世人都以为,我是父皇最小的女儿,是金枝玉叶的安乐公主。可他们都错了。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那笑意比哭还要难看,“我根本不姓萧。我的身体里,流着一半北狄人的血。”
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,在静谧的房间内炸响。
“我的母亲,是先帝的亲妹妹,曾经大齐最耀眼的明珠——嘉宁长公主。”萧瑜童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,她双手紧紧攥住裙摆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“她为了大齐的安宁,远嫁北狄和亲。可谁又知道,那名为和亲的牢笼,埋葬了她的一生。老可汗死后,按照北狄的习俗,她……她又被当作战利品,嫁给了新任可汗。”
说到这里,萧瑜童的声音戛然而止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。
她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,似乎只有这尖锐的疼痛,才能让她从那段屈辱的记忆中汲取一丝清醒。
“我,就是在那样的屈辱下,被生出来的血泪结晶。”
薛兮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她终于明白,为何萧瑜童身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自卑,那是在血脉里就刻下的烙印。
“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生父究竟是谁。在王庭的那些年,我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,是母亲用尽最后一点尊严护着我活下来的。直到……直到二哥的出现。”
提及,萧瑜童灰败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,但这光亮却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依赖,显得格外扭曲。
“那一年,他才十三岁。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,北狄的王庭被火光吞没,到处都是喊杀声和惨叫。我躲在母亲的尸体下,从死人堆的缝隙里,看到了他。”
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修罗场。
“他穿着一身被血浸透的铠甲,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神明。他的旗头上,挂着北狄新老可汗的头颅。他下令血洗王庭,不留一个活口。我当时吓得快要死了,可他却在成堆的尸体里,发现了一息尚存的我。”
“他把我从那片地狱里抱了出来,”萧瑜童抬起手,似乎想触摸什么,最终却无力地垂下,“他的怀抱很冷,带着浓重的血腥味,可那是我这辈子感受过的唯一的温暖。他是我的神,是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……唯一的光。”
薛兮宁的心被这番话狠狠揪住。
一个十三岁的少年,以如此残酷的姿态,成为一个幼童生命里的救世主,这背后所承载的重量,远非寻常兄妹之情可以衡量。
“后来,我被他带回了大齐。父皇为了掩盖长公主的耻辱,给了我一个公主的身份,把我记在了林贵妃,也就是柳婉馨的名下。”萧瑜童的语气再次变得冰冷而空洞,“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我不是真正的公主。我只是一个战利品,是皇室用来证明自己战胜了北狄、洗刷了耻辱的工具。柳婉馨看我的眼神,永远带着审视和利用。她教我规矩,教我讨好,不过是想把我培养成一颗对她有用的棋子。”
泪水终于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,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。
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,喃喃自语,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绝望。
“没有人爱我……从来没有……他们要么可怜我,要么利用我,要么……把我当成一个不该存在的污点。”
压抑已久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,她伏在桌上,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,哭声破碎而无助。
薛兮宁伸出手,想去安抚她,可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的背脊,萧瑜童却猛地抬起了头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?
通红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,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。
她死死地盯住薛兮宁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,用尽全身力气,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带着血丝的哀求。
“嫂嫂……我求你……”她的声音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,“你不要离开二哥,永远不要离开他……好不好?”
那眼神,那语气,已经超越了一个妹妹对兄嫂的祝福。
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祈求,仿佛薛兮宁的离开,会摧毁她生命里仅存的、那道血染的光。
室内死一般的寂静,烛火无声地跳跃着。
萧瑜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薛兮宁牢牢困在原地,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。
这趟尚未启程的东宫之行,瞬间被蒙上了一层诡谲而沉重的阴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