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崇山领命而去,背影带着几分沉重的决然。
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,宁绍脸上的那丝伪装出来的轻松与淡然才缓缓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肃。
他没有片刻停留,甚至未曾多看一眼那满室狼藉,便转身从另一侧的角门悄然离去。
夜色如墨,将他的身影吞噬,也掩盖了他行进的方向——那并非回他自己府邸的路,而是径直朝着京城另一端的徐府而去。
方才对林崇山轻描淡写地推脱,言语间仿佛对符箓之术一窍不通,不过是逢场作戏。
可此刻,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,那份从容中透出的冷峻,仿佛才是他真正的面目。
林崇山心中的疑惑,如同在肥沃土壤中埋下的一粒种子,只需一丝雨露,便会悄然生根发芽,长成参天的不安。
徐府书房内,烛火通明,将紫檀木家具的纹理映照得愈发深沉。
当朝首辅薛崇渊,也是徐贵妃的生父,正襟危坐,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,神色间满是运筹帷幄的自信。
见到宁绍进来,他抬了抬手,示意下人退去,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“事情办妥了?”薛崇渊的声音低沉而有力,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。
“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,已经处理干净。”宁绍淡然回应,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。
他走到薛崇渊对面坐下,目光直视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国丈,“但真正的心腹大患,并非这些鬼魅伎俩,而是近在眼前,甚至被我们引以为傲的根基。”
薛崇渊的动作一顿,抬眼看向宁绍,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:“此话何解?”
“国丈大人,”宁绍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刀,精准地剖开眼前的繁华表象,“您以为,徐家贵为外戚,是陛下倚重的基石吗?”
薛崇渊眉头微蹙,尚未开口,宁绍便继续说道:“错了。在陛下眼中,徐家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,是不得不用的权宜之计,更是他日夜提防的潜在祸根。”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,兜头浇在薛崇渊那看似稳固的自信之上。
“当今圣上,最忌惮的便是外戚干政,重蹈前朝覆辙。他之所以倚重您,是因为朝中派系林立,他需要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来维持平衡。可一旦平衡被打破,或是他找到了可以替代的力量,第一个要被清算的,就是我们。”
书房内的气氛骤然压抑下来,连烛火的跳动似乎都变得迟缓。
薛崇渊脸上的自信满满,正一点点被凝重所取代。
他活了六十余年,宦海沉浮,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?
只是身处权力的巅峰,久而久之,便容易被眼前的鼎盛迷了双眼。
宁绍见他神色变化,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,于是趁热打铁:“眼下春闱在即,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盯着主考官的人选。以国丈您的声望和徐家的势力,这个位置几乎是囊中之物。可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一步棋。”
“你是要老夫放弃?”薛崇渊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。
春闱主考,那是为国家选拔人才的要职,更是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捷径,是任何一个权臣都无法抗拒的诱惑。
“不是放弃,是退让。”宁绍的目光锐利如鹰,“国丈大人应当立刻上书,以‘精力不济’或‘为避嫌疑’为由,主动请辞主考之位,并举荐几位素有清名但与各派都无甚瓜葛的宿儒。如此一来,既向陛下表明了您绝无结党营私之心,又能将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架在火上烤。您退一步,看似失了大利,实则是在向陛下表忠心,是为徐家百年基业换取喘息之机。”
薛崇渊沉默了,手指在玉佩上缓缓划过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
书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。
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:“宁绍,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。权力的棋局,退一步,便是万丈深渊。这主考之位我们不要,自会落入旁人之手。届时,他们选拔上来的人才,会成为对付我们的刀。人心贪利,你今日让出的,明日想拿回来,就要付出十倍的代价。”
他断然拒绝了。
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,闪烁着对权力的执着与贪恋,他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示弱。
宁绍看着他,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黯淡下去,最终化为一抹难以察探的失望与决然。
他明白了,薛崇渊已经被权力侵蚀得太深,看不到悬崖边的危险,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。
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“既然国丈心意已决,宁绍自当遵从。”他站起身,微微躬身,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你先回去吧。”薛崇渊挥了挥手,似乎不愿再多谈。
宁绍转身离去,背影挺拔如松。
在他踏出书房的那一刻,他与薛崇渊之间,那道看不见的裂痕,已然深深刻下。
待宁绍的身影彻底消失,薛崇渊阴沉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狠厉。
他敲了敲桌案,一名心腹从暗处闪身而出。
“去,给柳家递个帖子,就说老夫想在城外的庄子里办个赏花宴,请柳侍郎务必赏光。”薛崇渊冷冷地吩咐道。
既然不能退,那就只能进。
柳家手握京畿卫的部分兵权,是他必须拉拢的力量。
然而,他不知道的是,此刻的柳家庄子,早已乱成了一锅粥。
庄子的大门前,数十名柳家家丁手持棍棒,与另一拨衣衫褴褛却凶神恶煞的庄户对峙着,气氛剑拔弩张。
柳家的管事气得满脸通红,指着对面一个为首的壮汉怒斥:“王二麻子!你竟敢带人闯我柳家的庄子!我们府上丢了个家奴,还没找你们算账,你倒恶人先告状了!”
那名叫王二麻子的壮汉啐了一口唾沫,满不在乎地嚷道:“放你娘的屁!什么狗屁家奴,明明是老子们抓住的细作!你们柳家还想杀人灭口不成?”
双方言语不和,火气越拱越高。
混乱中,不知是谁先推了一把,瞬间引爆了火药桶。
棍棒挥舞,拳脚相向,场面顿时失控。
凄厉的惨叫声和愤怒的咒骂声响彻夜空。
就在一片混乱的打斗中,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汉子被人一脚踹倒在地,他抱着头,嘴里却歇斯底里地高喊出一句奇怪的话:
“别打了!那是老子的功!是老子的功劳!”
喊声尖利而突兀,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嘈杂声中,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了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一匹快马加鞭冲入京城,直奔薛府。
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,惊醒了沿途几户人家的睡梦。
片刻之后,一则关于柳家庄子发生大规模械斗、起因不明的消息,被一名神色慌张的侍女匆匆送进了薛府的内院深处。
烛光下,一道纤细的身影停下了手中的绣活,缓缓抬起了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