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名传旨的太监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,声音尖细却清晰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:“公主殿下,陛下听闻您今日受了惊,特命奴才送来些西域新贡的珍宝,为您压惊。”
话音落地,萧瑜童眼中的惊惧才缓缓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复杂的茫然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薛兮宁,却见对方神色淡然,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出。
挥退了太监,两人回到内室。
那些闪烁着异域光彩的珠宝玉器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陈列开,瞬间将整个房间映照得流光溢彩。
可萧瑜童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,她激动地抓住薛兮宁的衣袖,声音因后怕和兴奋而微微发颤:“薛姐姐,你简直是神了!我姐姐她……她真的出事了!”
她的语速极快,像一只终于找到倾诉对象的百灵鸟,将方才在睿妃宫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尽数道出。
原来,萧睿妃宫中的安神香被人动了手脚,换成了一种名为“换魂”的慢性毒香,此香无色无味,长期闻之会令人心智迷乱,最终形同痴傻。
而发现这一切的,正是一位恰好懂些偏门药理的太医,而这位太医,正是当初薛兮宁提醒萧瑜童,让她想办法安插进太医院的那个人。
“若不是你当初点醒我,让我早做准备,今日之事……我姐姐恐怕就真的万劫不复了!”萧瑜童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,那是全然的崇拜与信服,“薛姐姐,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会有人对我姐姐下手的?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位太医能派上用场的?”
她以为会得到一番精妙的分析,或是对宫中局势洞若观火的剖白。
然而,薛兮宁只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,端起桌上的清茶,吹了吹氤氲的热气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。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萧瑜童脸上的兴奋笑容僵住了,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。
“我只是告诉你,在宫里,多准备一手,总不会错。”薛兮宁抬起眼帘,那双清冷的眸子直直看进萧瑜童的心底,话语如同一根根细密的针,扎在她引以为傲的聪慧之上,“公主殿下,你要记住,永远不要总想着做那个最聪明的人。有时候,看得太清,反而会成为第一个被剔除的棋子。你今日能救睿妃娘娘,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,而是因为你的对手,还不够了解你。”
这番话像一道惊雷,在萧瑜童的脑海中炸开。
她原以为自己布下了一步妙棋,此刻却被告知,这不过是侥幸和对手的轻敌。
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与骄傲,瞬间被击得粉碎。
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,低下了头,手指紧紧绞着衣带,内心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与动摇的交织。
那骄傲的外壳上,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,灌入了名为“敬畏”的寒风。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许久,萧瑜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她猛地起身,快步走到那堆赏赐的珍宝前,从中翻找起来。
片刻之后,她双手捧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狮子樽,重新走回薛兮宁面前。
她的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,眼神里混杂着期待与不安,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。
“薛姐姐,这些是父皇……是陛下赏我的,可我知道,我的命,我姐姐的命,都是你间接救下的。这些身外之物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将那狮子樽又往前送了送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这个……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。它对我意义非凡,今日我将它赠予姐姐,只求……只求姐姐日后能继续指点我。”
她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,也是自己最大的软肋,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薛兮宁面前。
一旁的周采萍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她看得分明,那狮子樽虽是青铜所制,但工艺精湛,双目镶嵌着不知名的红色宝石,在光下流转着血一样的光泽,显然是前朝的珍品。
更重要的是,这是萧瑜童生母的遗物。
薛兮宁的目光在那堆琳琅满目的珍宝上随意扫过,最终落在了那个狮子樽上。
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,而是静静地看了萧瑜童半晌,直到对方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才缓缓伸出纤长的手指,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樽身。
“心意我领了,”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,那笑容温柔无害,却让周采萍背脊发凉,“东西太贵重了,我不能全收。不过,这狮子樽倒是别致,我便收下它吧。其余的,公主殿下还是自己留着。”
她只取走了那一件,却是分量最重的一件。
这个举动看似随意,却像是在一场无声的交易中,精准地拿捏住了对方的命脉。
周采萍看着薛兮宁脸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,心中却没来由地一寒,仿佛看到了一只狡猾的猎手,正不动声色地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。
当晚,御书房灯火通明。
萧明德听着暗卫的汇报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。
当听到萧瑜童将自己母亲的遗物——那尊前朝狮子樽送给了薛兮宁时,他敲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随即轻笑出声。
“呵,这个薛兮宁,倒是好手段。”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太监,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,又藏着几分审视,“朕刚赏下去的东西,转手就进了她的口袋。瑜童这丫头,从小到大只有她从别人那里‘薅羊毛’的份,这还是头一次被人薅了去。而且,这薅的还是朕的钱,有趣,真有趣。”
他嘴上说着有趣,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明的忌惮与好奇。
他很清楚,薛兮宁要的不是那尊狮子樽的价值,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,萧瑜童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。
这个女人的手段,远比他想象的要高明和隐蔽。
几日后的宫宴上,群臣齐聚,歌舞升平。
萧瑜童一身淡紫色宫装,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,不复往日的张扬跳脱。
轮到她向皇帝敬酒时,她端着酒杯,莲步轻移,走到了大殿中央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。
她屈膝行礼,声音清脆,却带着一丝刻意练习过的生涩与柔弱:“瑜童敬舅舅一杯,愿舅舅万岁安康。”
“舅舅”二字一出口,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,连悠扬的丝竹之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。
文武百官,后宫妃嫔,所有人都面带惊愕地看着她。
在如此正式的场合,身为一国公主,她竟没有用“陛下”或“父皇”这样合乎礼制的称谓,而是选择了一个充满家常意味的“舅舅”。
那一刻,连风都仿佛静止了。
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,萧瑜童微微低着头,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,只留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。
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,小心翼翼地收起利爪,试探着发出一声伪装的、柔软的啼鸣。
御座之上,萧明德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,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脱胎换骨的妹妹身上,久久没有言语。
他似乎在评估着什么,片刻之后,才缓缓举杯,一饮而尽。
宴席的喧闹恢复了,但气氛却已悄然改变。
没有人注意到,大殿角落里,一名身着玄色官袍的年轻官员,目光沉静地扫过这一切,随即又垂下眼眸,仿佛什么都没看见。
深夜,萧明德独自一人站在观星台上,夜风吹动他的龙袍,猎猎作响。
他身后,禁军统领林崇山静静侍立。
“最近京中可有什么异动?”萧明德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低沉。
林崇山躬身道:“回陛下,一切如常。只是……城西的几处水井不知何故,一夜之间尽数干涸,附近的百姓有些惶恐,传言是地下有妖邪作祟。”
萧明德仰头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夜空,星辰寥落。
他沉默了许久,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疲惫与冷意。
“妖邪……这世道,看得见的鬼蜮伎俩尚且防不胜防,那些看不见的,就更难揣测了。”他转过身,锐利的目光落在林崇山身上,“你去查,用尽一切办法去查。这京城里,藏龙卧虎,总有些能人异士,怀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本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