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理书上说，潮汐锁定是当一个天体在绕另一个天体公转时，其自转周期与公转周期相同，导致它始终以同一面朝向中心天体。
陈默觉得，他和林晚星之间，大概也存在某种类似的引力效应。
大学他们没能留在同一座城市。他去了南方的滨海大学，主修海洋科学。她则留在了北方的母校所在城市，进入一所重点大学的中文系。
相隔一千二百公里，飞机两小时，高铁五小时。
离别在夏末的站台，火车喷出的白色水汽模糊了彼此的脸。晚星的眼睛红得像兔子，却强忍着没掉眼泪，只是用力攥着他的手指。
“我会每天给你写信。”她小声说，带着点鼻音。
陈默低头看着她，心里那片海仿佛被投入一颗深水炸弹，闷闷地发疼。他不擅长许诺，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，然后，在列车员催促的哨声中，极快、极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
“等我。”他说。
火车开动，他站在月台上，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远，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。那一刻，他清晰地意识到，他这片习惯了孤独航行的海，已经被一颗遥远的星辰彻底锁定了轨道。
大学生活比高中忙碌得多。陈默的课程排得很满，实验、出海观测占据了大量时间。但他总会挤出时间。
每天晚上十点，是他的固定“潮汐时间”。
他会打开电脑，登录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共享文档。晚星通常已经在那里了，文档顶端显示着她几分钟前在线的痕迹。
她没有真的每天手写信，而是选择了这种方式。
文档里，是她零零碎碎的日常。
【九月十五日，晴】
“现代文学史的老师好像特别欣赏沈从文，讲《边城》时眼睛里有光。忽然想起你讲灯塔水母的样子。（虽然你没什么表情，但我知道你眼睛里有光。）”
“学校后街开了家新的糖水铺，双皮奶很香，下次你来，带你去吃。”
【十月三日，阴】
“今天写一篇关于‘等待’的论文，查资料时看到一句诗：‘你所在之处，是我不得不思念的海角天涯’。忽然就很想你。”
“北方的秋天来得真快，梧桐叶子开始掉了。你那里呢？还穿着短袖吗？”
【十一月二十日，大风】
“和室友去看了场电影，喜剧片，她们笑得前仰后合，我却有点走神。想起在‘时光’影院的那天，手心出汗的人好像是我，但我觉得，你肯定也紧张了，对不对？”
陈默很少长篇大论地回复。他更像是一个批注者。
在她提到沈从文的那段后面，他附上了一个链接，是关于湘西水域生态的论文摘要。
在她抱怨秋天干燥时，他回复：“多喝水。南方依旧湿热，需防蚊虫。”
在她猜测他是否紧张的那条后面，他隔了很久，才打下一个字：“嗯。”
有时，他也会分享他的世界。
上传一张显微镜下浮游植物的照片，标注：“像不像你描述的梵高星空？”
记录一次夜航观测的数据，后面跟一句：“北斗七星很亮，与你看到的是同一片。”
甚至，会拍一张实验室窗外的棕榈树，配上文字：“这里的树，不会落叶。”
没有滚烫的情话，没有频繁的视频通话。他们的交流，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同频呼吸，一种跨越山海的、安静的陪伴。
室友们和女友煲电话粥时，他总是戴着耳机，对着电脑屏幕，时而打字，时而只是静静地看着。有人笑他恋爱谈得像在搞学术交流。
陈默不置可否。
他们不懂。有些海洋，表面平静，内里的洋流却汹涌澎湃，足以推动整个星球的水系。他和晚星之间，便是如此。
第一个寒假，陈默提前一周完成了所有实验报告，登上了北上的飞机。
降落时，窗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。他在接机口看到了她。穿着白色的羽绒服，围着红色的围巾，鼻子冻得红红的，跳着脚在人群里张望。
看到他出来，她的眼睛瞬间亮了，像落满了星子。
他快步走过去，隔着一千二百公里的思念，终于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里。她身上带着室外的清冷气息，脸颊却柔软温热。
“我好想你。”她把脸埋在他胸口，声音闷闷的，带着哭腔。
陈默收紧了手臂，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。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，最终只化作一句：“我也是。”
那个冬天，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。去看结了冰的湖面，他给她讲冰层下的水体如何对流；去逛她提到的糖水铺，他把她碗里她不爱的红豆一颗颗挑到自己碗里；在她学校的图书馆，他们依旧像高中时那样，对坐在靠窗的位置，各自看书，偶尔抬头，目光相遇，相视一笑。
时光仿佛倒流，又仿佛被拉长。
离别依旧不舍，但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彷徨无助。因为他们知道，那条无形的引力线，始终牢牢地连接着彼此。
大学四年，一千多个日夜，共享文档里的字数累积到了数十万。他们用这种独特的方式，参与了对方缺席的日常，也见证了彼此的成长。
毕业那年，陈默申请到了北方一所顶尖海洋研究所的直博机会。而晚星，也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。
他回来了。
搬家那天，晚星在他的行李箱最底层，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防水盒。她好奇地打开，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，是打印并精心装订成册的——他们四年来的共享文档记录。每一页都有他手写的补充批注和日期。
扉页上，是他一如既往简洁有力的字迹：
“潮汐锁定，永以为期。”
晚星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。
她从不知道，他将这些看似琐碎的日常，如此郑重地收藏着。
陈默从身后抱住她，下巴搁在她肩膀上，看着那本厚厚的册子，轻声说：“你的坐标系，我一直带着。”
晚星转过身，搂住他的脖子，又哭又笑。
原来，最深沉的爱，并非时刻挂在嘴边。而是即使远隔重洋，我也始终面向你，如同月球被地球引力锁定，如同星辰环绕彼此运行。
他们的宇宙，早在那个夏夜的海边，就已经完成了最精准的校准。此后余生，都将是同步的、共鸣的，在彼此的引力场中，安然运转，直至时间的尽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