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知道，自己大概是个无趣的人。
他的世界由几个简单的象限构成：父亲的期望、海洋的奥秘、未解的公式、以及必须保持的安静。安静能让他专注，也能让他与周遭那些喧闹的、过于直白的情感保持安全距离。
直到那个下午，在海洋馆幽蓝的光线里。
他正为生物小组的课题收集资料，向同伴解释灯塔水母那近乎冷酷的永生特性。这本身只是一个客观事实，逻辑严谨，不带感情。
然后，他注意到了她。
那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女孩，几乎将整张脸贴在玻璃上，看着那些发光的水母。她的眼神很奇特，不是寻常游客的好奇或惊叹，而是一种……近乎虔诚的专注，仿佛在凝视一个易碎的梦境。
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了水母的名字，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显得有点大。她猛地回过神，循声望过来。那一刻，在幽蓝的光线下，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含着星光。
他立刻移开了视线，心里掠过一丝极轻微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。他习惯了被忽视，或者被礼貌地远离，却不习惯被那样一双眼睛，带着些许受惊和小鹿般的懵懂，直直地望着。
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。他以为很快就会忘记。
但他没有。
他开始在图书馆频繁地看到她。总是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，抱着一本诗集或小说，安静得像一幅画。可他的余光却像拥有了自主意识，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翻书的动作，她偶尔蹙眉思考的神情，她阳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柔软发梢。
这不对劲。他告诉自己。这是一种干扰。
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学习和研究来填满所有时间，但那个安静的身影，却像背景噪音里一个恒定的频率，无法消除。
他发现她似乎也在观察他。这种感觉很微妙，像水母的触须轻轻拂过皮肤，若有若无。他捡到了她遗落的、写满诗句片段和“灯塔”字样的草稿纸。字迹清秀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敏感。
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他将那张纸小心地抚平，夹进了自己正在看的一本海洋生物学著作里。他没有去找她归还，像个卑劣的收藏家，私藏了这片来自陌生星域的星光。
他知道了她叫林晚星。晚星。夜晚的星辰。很衬她。
那次湿地观测，他看到她穿着不合时宜的帆布鞋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，抱着记录板，神情认真又有些无助。像个误入巨人国度的精灵。粗粝的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，阳光在她鼻尖晒出细小的汗珠。
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心里滋生。不是怜悯，是一种……想要为她挡去风沙的冲动。
这冲动让他感到危险。他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，专注于手头的工作。
返校时，他在车棚看到她那辆略显陈旧的自行车，和她离开时有些踉跄的背影。几乎没有思考，他转身去小卖部买了瓶冰水，趁没人注意，放进了她的车篮。
做完这件事，他立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懊悔。这太不像他了。她会不会觉得奇怪？会不会……讨厌这种莫名的示好？
这种不确定性，让他一整个晚上都无法集中精神。
后来，他在《海洋之心》那本书里，发现了一张他很久以前画的、灯塔水母的素描。而她，借走了这本书。
再后来，她归还了他的钢笔，动作拘谨，眼神躲闪。他接过笔，道了谢，心里却莫名地希望她能多说点什么。可她只是飞快地跑开了。
他受伤的手臂打着石膏，带来诸多不便，也带来一种奇特的“特权”。他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、在她经过时，请求她的帮助。
“林晚星同学，能麻烦你帮我翻到第73页吗？”
他叫出她的名字，看到她的耳根瞬间红了。指尖相触的瞬间，他感受到一种微小的电流。那页书上，恰好印着灯塔水母的插图。这算不算一种……无言的告白？他希望她能懂，又害怕她看穿。
他借着报告需要完善的名义，索要了她的邮箱。那些枯燥的数据和术语，成了他唯一能光明正大与她建立联系的桥梁。他反复斟酌着回复的措辞，推荐他认为她可能会感兴趣的延伸阅读，甚至笨拙地附上自己左手画的、歪歪扭扭的示意图。
他看到她整理的最终文字，准确，细腻，带着一种诗意的通透。比他预想的还要好。他忍不住回复：“写得很好。”
这是他能给出的、最直白的赞美。
他注意到她在看星座神话，便连夜找了关于南十字星导航功能的科普文章发给她。没有正文，怕显得刻意。他希望她明白，他看到了她的兴趣，并且，愿意分享他所知的、与之相关的、理性的另一面。
运动会三千米，很累。冲过终点时，肺像要炸开。然后，他看到她穿过人群，递给他一瓶水。阳光下，她的脸颊绯红，眼睛亮得惊人。
他接过水，喝了下去，感觉那冰凉的液体一路浇灭了他喉咙里的灼烧，却点燃了别的东西。
他让夏沫帮忙，给了她一张电影票。他知道那家影院，那部片子。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边，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。她的紧张如此明显，几乎能传染。他听着她那边细微的动静，自己的心跳也快得不成样子。
影片结束，他邀请她一起走一段。夏夜的街道，栀子花香浓得化不开。他从未觉得沉默如此难熬，又如此……充满希望。
毕业前夜，他去了那个斜坡。他知道，有些话，必须在今夜说出口。
然后，他等来了她。
她递过来那个文件夹，说里面是她的整个高中时代。
他接过来，感觉重逾千斤。他早就猜到了，那里面是什么。那些他早已在图书馆她遗落的草稿纸上窥见一角的、浩瀚的心事。
他拿出了那个准备了很久的标本盒。两片银杏叶，跨越时空，终于并肩。那句刻在盒底的话，是他斟酌了无数个夜晚，最终选定的答案。
**星辰不语，海有回音。**
是的，他这片沉默寡言、深邃冰冷的海，早已被她这颗安静闪烁、执着温柔的星辰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。
他看着她流泪，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，又像是被温暖的潮水彻底淹没。他伸出手，擦去她的眼泪，然后，第一次，顺从内心的潮汐，将她拥入怀中。
怀抱里的温暖和真实，胜过他研究过的所有海洋奥秘，解过的所有复杂公式。
原来，靠近一颗星辰，感受她的光芒，拥抱她的轨迹，是这种感觉。
他低下头，将脸颊轻轻贴在她柔软的发顶，闭上了眼睛。
静默的潮汐，终于在这一刻，找到了它永恒的归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