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二十三,台风刚走,天空被洗得湛蓝,阳光像新磨的刀口,亮得晃眼。沈卫国带队沿红树林北缘巡逻——那是敌特最可能渗透的缺口,也是上次林知夏逃出的路线。
队伍共九人,分三三制战斗小组。沈卫国走在尖兵位置,56冲枪口朝下,保险关闭。沙地上,前一晚暴雨留下的水洼映出他的影子,一步一步,像踩着另一个自己。
“停!”
他忽然抬拳,示意就地隐蔽。
前方二十米,红树林与椰林交界处的土路上,有一块颜色稍新的浮土——四四方方,边长足有四十厘米。沈卫国单膝跪地,掏出匕首,沿浮土边缘轻轻挑动,泥皮下露出绿色塑料壳一角:67式木壳反步兵雷,双引信,触发压力五公斤。
冷汗瞬间爬满后背。这种雷,他再熟悉不过:当年援越战场,越共常用它炸补给车。可这是文昌,是中国领土,民兵巡逻路线上,怎么会出现越战制式地雷?
更蹊跷的是,埋雷的人显然算过他们的步幅——再往前踏半步,就刚好踩中。
沈卫国缓缓退后,打手势让排爆手上前。自己却抬头,目光掠过随行队员的脸:九张面孔,八张紧张,一张……过分镇定。
那是三班长赵永刚,原籍广西,自称“后勤兵”,左手食指第二关节却有常年扣扳机磨出的老茧。此刻,赵永刚的嘴角抿成一条线,不是恐惧,是计算。
沈卫国心里“咯噔”一声。
排爆手小刘趴在地上,用匕首尖挑起引信保险销,轻轻旋出。汗水滴进眼眶,他不敢眨眼。十分钟后,地雷被成功取出,暂放入沙袋。
“报告,雷体编号被锉掉。”小刘抬头,声音发颤。
沈卫国蹲身查看:雷壳底部原本应有一串生产批号,此刻却只剩凌乱的锉痕,像有人用钢锯粗暴地擦去身份。他心头雪亮——这不是越共遗留,是近期有人带进来,而且想掩盖来源。
“谁负责这片巡逻路线?”他问。
“三班!”赵永刚立正,声音洪亮,“但昨晚暴雨,可能有山洪把地雷冲出来。”
理由滴水不漏,却更像提前背好的台词。沈卫国点点头,没说话,只示意队伍继续向前。然而,就在他转身的一瞬,赵永刚的左手悄悄摸向裤兜,指节微动,像在按压什么。
沈卫国猛地回身,枪口抬起:“手举高!”
赵永刚一愣,右手已掏出一半——是一只绿色信号弹,和地雷同色系。见他暴露,赵永刚脸色骤变,扬手就要拉环。沈卫国一个飞踢,56冲枪托狠狠砸在对方腕骨,信号弹脱手飞出,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尾焰,直插高空。
“砰——”
红色伞花炸开,像给蓝天剜出一个血洞。
信号弹升空的同时,红树林深处响起“嗒嗒”两声点射——7.62毫米,56冲的射速,却来自林外。子弹打在沈卫国脚边,泥水四溅。显然,有人接应赵永刚。
“卧倒——反击!”沈卫国吼声未落,队伍已散开。他一个侧翻滚到椰树后,凭枪声方向打出三连发。枝叶被打得簌簌掉落,却不见人影。
赵永刚趁机扑向地雷沙袋,竟想抢回那只雷体。沈卫国抬手一枪,子弹擦着对方耳廓飞过,血线瞬间染红领口。赵永刚惨叫倒地,仍死死抱住沙袋不放。
“再动,第二颗子弹进脑袋!”沈卫国冷喝。
赵永刚喘着粗气,忽然笑了,血顺着嘴角往下滴:“你晚啦,‘椰影’已经看见信号,潮涨之前,你们都得喂鱼。”
沈卫国心头一凛,抬眼望向海面——台风刚走,果然是大潮日,午后的潮水将淹没整片红树林,脚印、血迹、弹壳,都会被海水抹平。
回营途中,赵永刚被反绑双手,嘴里塞了纱布,仍不断用鼻音哼歌——《夜莺》,正是疯子阮玲唱过的调子。沈卫国坐在吉普副驾,听那旋律一次一次撞击耳膜,像有人拿钢针往颅内钉。
他忽然意识到:自己身边可能不止一个“赵永刚”。
吉普驶过晒谷场,高音喇叭正在广播“抓革命促生产”,声音欢快,与车厢里的死寂形成荒诞对比。沈卫国侧头,看后视镜里的队员——一张张被日头晒黑的脸,此刻却陌生得可怕:谁还值得信任?
团部审讯室,白炽灯惨白。赵永刚被绑在铁椅上,右手腕骨裂,肿成馒头,却仍咬紧牙关,只反复一句:“要杀要剐随你们,想套话,没门。”
凌晨两点,沈卫国推门进去,把一物扔到桌上——那枚被锉掉编号的地雷。
“生产批号可以锉,装药成分锉不掉。”他掏出一页化验单,“TNT里混有RDX,大陆六十年代已停产,这批药,只能来自台湾高雄厂。”
赵永刚眼神微闪,仍沉默。
沈卫国俯身,压低嗓音:“给你个机会,写一份自白书,我可以申请留你全尸。”
赵永刚忽然笑了,笑得肩膀直抖,血从嘴角甩到桌面,像点点红梅。他猛地探头,用额头狠狠撞向桌角——
“砰!”
血花四溅,人当场昏死。医护人员冲进来抢救,却在赵永刚裤腰里,摸出一张被血浸透的纸条:
“Δ=三班×2,7780,初一,潮。”
沈卫国盯着纸条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短短十二个字,像十二颗钉子,把“椰影”的轮廓钉死在他脑海:
1. 三班,还有另一名奸细;
2. 频率7780千赫,与林知夏提供的一致;
3. 初一、大潮,是行动时间——下月发报日,正是三天后。
凌晨四点,沈卫国独自开车回到红旗队。
雨后的月光像一层薄霜,铺在仓库屋顶。他敲开后窗,林知夏早已等候,手里端着一碗姜汤,热气在冷夜里打旋。
“赵永刚招了?”她问。
沈卫国摇头,把血书推给她。
林知夏看完,沉默半晌,轻声道:“三班另一个,你有眉目吗?”
“六人里,两个广西兵,一个海南籍,一个湖南,一个山东。”沈卫国捏了捏眉心,“所有人档案清白,但档案可以造假。”
林知夏抬眼,眸色沉静:“那就让敌人自己跳出来。”
她俯身,在月光铺就的泥地上,用树枝画了简易计划:
“下月初一,我们给他们一次‘发报机会’,
频率、时间、地点,全部按他们的节奏,
但内容,由我们写。”
末尾,她写下两个字——
“请君入瓮”。
沈卫国盯着那行字,忽然伸手,覆在她握树枝的手背上。掌心粗粝,温度滚烫,像一块刚出膛的弹片,带着无法拒绝的力度。
“林知夏,”他声音低哑,“如果这次我死了——”
“我不会让你死。”
林知夏打断他,目光穿过窗棂,落在远处黑洞般的椰林,
“因为我还要靠你,把‘椰影’连根拔起。”
月光下,两人的影子被窗棂切割成数条,
却又在地面重新交叠,
像两条原本各自奔流的河,
终于——
汇成同一把刀锋,对准了同一个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