绫濑千奈垂下眼帘,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妈妈,抱歉之前一直瞒着您。我本名绫濑千奈,是幻樱国的影巫女,最初来神州,是为了收集仙魔两界的情报……”
顾妈妈猛地推开她的手,往后退了半步,后腰的钝痛还没消,眼眶却红得更厉害,声音里满是压抑的火气:“不敢劳烦千奈大人扶!老婆子只是个凡夫俗子,受不起幻樱巫女的‘照拂’,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‘大人’,哪会管我们的死活?”
她指着门外,手都在抖:“一个月前城西张屠户家的闺女,被拉去‘填营’,最后连尸骨都找不着;还有大帅带领的那些弟兄,被你们的高手斩得尸骨堆成山,这些,千奈大人是不是也‘知道’?”
绫濑千奈僵在原地,看着顾妈妈发红的眼睛,指尖微微蜷缩,声音低了下去:“我知道……我都知道。”
她转过身,望向院外飘着的碎雪,眼神里没了先前的冷冽,只剩翻涌的复杂:“其实四年前,我就该醒了。那时候逸尘公子的订婚宴,我本想偷探仙宫布防,却在殿角看见了一幅《四象饮水图》。”
“青龙收爪、朱雀护蛇,哪像国主说的‘蛇吞四象才是共荣’?仙娥说那是父神母神真迹,神谕说‘江河不论水源,众生同源’,我才知道多年的‘大义’全是谎话。”
顾妈妈愣愣地看着她,先前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,眼底的火气淡了些,却多了几分茫然,她从没听过谁会这样说自己的国家,更没见过一个“幻樱巫女”,会把国主的“大义”称作“谎话”。
绫濑千奈看着她的模样,忽然轻轻笑了,只是那笑意里裹着涩意:“妈妈,我不否认,幻樱对神州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,那些被拉去‘填营’的姑娘、江宁城被屠杀的百姓,战死沙场的将士,炼魂营的活体实验.....每一条命都重得让我不敢抬头。可我的国家里,不是所有人都像宁次、松井那样。有太多人像四年前的我一样,被‘入主神州才是生路’的谎话蒙在鼓里,以为手里的刀是在‘求存’,不是‘作恶’。”
她,声音放得更柔,像在说一段藏了很久的心事:“我来神州这几年,先在香满阁打杂,后来辗转到扶摇阁。姐妹们知道我怕生,会偷偷给我留热乎的糕点;,妙音姐姐见我缝不好帕子,会握着我的手教我走线;就连您,之前见我冻得手发红,都会把暖炉塞给我……”
“我见过达公子为了给凡修凑药钱,把祖传的扳指都当了;见过玉公子冒着风雪,给偏远的农户送过冬的棉衣;更见过逸尘公子....本可以在仙宫里享尽尊荣,却偏要扎在这仙魔交汇处的泥地里,护着这里的百姓,明明已经千疮百孔却不愿倒下的倔强……”
绫濑千奈的眼眶慢慢红了,“妈妈,神州的人真的很可爱,可爱到我再也没办法把‘任务’放在心上,只想着能护着这一点点的暖,别被战火浇灭。”
“所以……那些武士先前对扶摇阁一直客客气气的,哪怕外头打得天翻地覆,也没敢来这儿撒野,是因为你在背后护着?”
绫濑千奈垂着眼,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是……”
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,眼眶里的红意愈发浓重,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妈妈,您还记得香满阁后院那口井吗?井里的东西……是我养的。”
顾妈妈浑身一震,猛地抬头看向她,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。
那件事竟也和眼前这个姑娘有关?
“我不是故意要害人的……”
绫濑千奈慌忙解释,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,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,“是师尊说,那是‘神’的馈赠,这是‘神’给我们幻樱的生路.....幻樱国地少人稀,除了能联系神的高天原连个像样的灵脉都没有,国主和师尊总说,神州人多势众,仙魔两界又对我们虎视眈眈,迟早会对我们赶尽杀绝,到时候,我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!”
“而那井下的式神,是‘神’赐下的希望。”
她抬手抹了把眼泪,继续道:“只要把生魂通过式神献祭给‘神’,‘神’就会赐下力量,我们就可借助神的力量炼出‘不灭战魁’!”
“那些用‘神’之恩赐炼化出的战傀,不怕疼、不怕死,就算胳膊腿断了也能继续战斗……师尊说,只有炼出足够多的‘战魁’,等神州真要对我们动手时,我们才不至于被灭族.....”
她忽然蹲下身,双手抱住膝盖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我当时真的信了……真的信了……我以为收集生魂是在救我的国家,是在给族人留活路。我想着,只要熬到战魁’足够多,足以保住幻樱国,我就再也不做这种事了……可我没想到,那些被我当作‘祭品’的生魂,是翠屏想给老娘治病的孝心,是茯苓盼着嫁人的念想,是绿芜还没唱完的曲子……”
“神州人根本不是国主和师尊说的那样,你们不会随便赶尽杀绝,你们会护着弱小,会为了陌生人掏心掏肺……”
绫濑千奈的哭声越来越大,满心都是被欺骗的崩溃,“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!是我亲手把那么多无辜人推进了地狱,连自己的族人,都被我推向了更可怕的深渊……”
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,屋内却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。
翠喜和银蝶刚扶着妙音从厢房出来,听见这通剖白,脚步顿在廊下,手里的伤药瓶掉在地上,却没人顾得上捡。阿禾在内的十三个刚从惊吓里缓过劲的女子,挤在厢房门口,有人悄悄抹泪,有人攥紧了衣角,先前的啜泣声全没了,只剩一片沉得压人的静。
少年挑水的桶还在后厨门口歪着,木瓢晃出的水珠浸湿地皮。
他攥着抹布的手紧得发白,指尖反复蹭过腰间的剑,剑鞘上那锈迹裹着的哪是铁?
是他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掳走却不敢冲出去的怯懦,是见了武士就躲桌底的怂。
这女人是害了很多无辜之人的巫女,和掳走妹妹的畜生同出一国!
他该恨,该拔剑讨公道。
可看见她红着眼眶攥紧顾妈妈的手,那崩溃的模样,竟像极了当初找不到妹妹的自己。
少年的手僵在剑柄上。
恨还堵在胸口,可另一种滋味缠上来,她护了扶摇阁,挡了武士,悔得撕心裂肺,倒不像是装的。
她有错,错得该杀,可……好像也可怜。
顾妈妈的手还在抖,后腰的钝痛还没消,可心里的火气早被绫濑千奈的哭声浇得没了踪影。
她看着蹲在地上、哭得像个迷路孩子的姑娘,想起她初来香满阁时,攥着暖炉怯生生笑的模样;想起她刚才扇向武士的耳光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“你早该醒了”,想说“那些姑娘的命回不来了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只剩一声重重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