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书香困局】
城西,柳氏草堂。
夜雨滂沱,密集的雨点敲打着青瓦屋檐,织成一道无边无际的雨帘,将草堂与喧嚣的京城隔绝开来。堂内,烛火摇曳,映照着满壁藏书和一张张求知若渴的年轻面孔。
柳文昶,这位曾官至祭酒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者,正端坐于蒲团之上,讲授《春秋》微言大义。他已年过花甲,鬓发皆白,但声音依旧清朗,目光睿智而平和。直至亥时,讲学方毕,学子们恭敬行礼,陆续散去,偌大的草堂顿时空寂下来,只余下案头一盏青灯,陪伴着老人独对满室书香。
廊下阴影中,苏锦鸾静静而立,撑着一柄素面青纸伞。雨水顺着伞沿流淌成线。她袖中的那面铜镜正隐隐发烫,脑海中预见般的画面挥之不去:就是此地,今夜,血光将染透这满室书香。
“姑娘,人齐了。” 柳如意如同鬼魅般从雨幕深处的阴影里闪出,声音压得极低。她身后,跟着六名身着青衫、作书童打扮的男子,个个眼神精亮,气息内敛,皆是芳华阁中精锐的死士。
几乎同时,另一侧的回廊柱后,阿蛮的身影浮现,她浑身已被雨水打湿,却毫不在意,低声道:“三处暗哨已就位,只待老鼠出洞。”
苏锦鸾微微颔首,覆面的轻纱之上,一双眸子在暗夜中亮得惊人,冷冽如浸寒冰。“沈知涯想借柳家的血,逼萧珣入套,坐实他勾结文臣、图谋不轨的罪名——今夜,就先断了他的爪牙。”
她略一停顿,问道:“萧珣到何处了?”
“已入外巷,按姑娘吩咐,只带四名亲卫,扮作寻常访友,诱敌深入。”阿蛮回答。
“很好。”苏锦鸾不再多言,抬手,一枚赤红色的烟火信号自她指尖激射而出,尖锐的啸音短暂地穿透雨声,在空中炸开一朵不起眼的红云——那是芳华阁最高等级的戒令,意味着所有潜伏力量,需即刻进入战斗位置,听候调遣。
子时正,雨势稍缓,但夜色更浓。
就在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雨声的时刻,十数道黑影如同捕食的夜枭,自湿滑的屋脊之上悄无声息地扑下!他们身着紧身黑衣,刀光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色泽——刀口淬毒,见血封喉!
他们的目标明确,直扑草堂正厅,那里灯下独坐的柳文昶,便是今晚的祭品。
然而,他们甫一落地,便撞上了早已张开的死亡之网。
那六名垂手侍立的“青衫书童”动了!动作快如闪电,看似文弱的书生袍袖之下,是夺命的利器。笔管中射出劲疾的袖箭,撑开的纸伞边缘弹飞出薄如蝉翼的弧形利刃!更有甚者,手中书卷一展,内里藏着的竟是细密的锁链钢针!
惨叫声瞬间打破了雨夜的伪装的宁静。黑衣死士们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精准而强悍的伏击,他们的狠辣招式被更有效的杀人技所克制。雨声、兵刃切入骨肉的闷响、垂死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,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,殷红的血液顺着瓦檐流淌,混入雨水,将廊下的排水沟染成淡红。
混乱中,一支来自更高处黑暗角落的冷箭,如同毒蛇吐信,悄无声息地直奔柳文昶后心!角度刁钻,时机狠辣,正是要一击必杀!
“外祖父小心!”苏锦鸾出声示警的同时,一道身影已如苍鹰般从侧面轩窗撞入!
是萧珣!
他一身墨色常服已被雨水淋透,却丝毫不显狼狈。千钧一发之际,他袖中滑出一柄尺长短剑,“铛”的一声脆响,精准无比地格飞了那支致命箭矢。火星四溅中,他身形不停,如旋风般掠至窗外,短剑反手一撩,夜色中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,偷袭者持弓的手筋已被瞬间挑断!
“留活口!”苏锦鸾清冷的声音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那名被挑断手筋的弓箭手,连同另外两个在混战中被打晕生擒的刺客,被死死按跪在泥水之中。其中一人眼神一厉,刚要咬碎齿间毒囊,阿蛮的手已如铁钳般捏住其两颊,稍一用力,便卸掉了他的下巴,毒囊滚落在地。
苏锦鸾缓步上前,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,她却浑然未觉。她俯下身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对着那名眼神怨毒的刺客头领低语,声音冰冷如这秋夜寒雨:
“回去告诉沈知涯——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
“我替他预定了午门的断头台,叫他,洗净脖子等着。”
那刺客瞳孔猛缩,还想挣扎,却被死死按住。
当夜,芳华阁这座庞大的机器开始了高速而隐秘的运作:
1. 伪造供词:最好的笔迹模仿高手,连夜炮制出数份“太子死士”的“亲笔”供状,内容直指太子与沈知涯合谋,欲铲除帝师柳文昶,剪除靖国公萧珣羽翼。然而,这些“死士”身上,却偏偏“疏漏”地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沈府特制腰牌。
2. 拓印手模:被生擒的刺客,在昏迷中被强行蘸墨,将其拇指指模,清晰地按压在数份早已准备好的“沈知涯私兵调令”的空白落款处。这些调令,格式、印鉴一应俱全,只缺主官画押,如今,这“画押”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补全了。
3. 散布舆论:天还未亮,京中大小茶肆、勾栏瓦舍、乃至各大书院门外,便开始流传起一出新鲜出炉的《沈氏谋刺帝师》的戏文唱段。情节跌宕,人物指代明确,细节“栩栩如生”,迅速在士林与民间引起轩然大波。
草堂内,血迹尚未完全清理干净,混合着雨水的湿气,散发出一种铁锈般的味道。
老祭酒柳文昶站在微漾的血水中,苍老的手因后怕与愤怒而微微颤抖,但他的目光却异常炯亮,看向身旁的外孙女:
“鸾儿,这就是你之前对老夫说的……‘书香亦可为刃’?”
苏锦鸾上前一步,稳稳扶住外祖父微微摇晃的手臂,声音虽轻,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:
“外祖父,书能载道,明心见性,亦能化为雷霆,诛杀奸邪。唯有让敌人痛了、怕了,让他们知道动柳家要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,柳家满门,这满屋书香,才是真的安全。”
次日拂晓,雨住天未晴,乌云依旧低垂。
皇帝的御案前,几乎同时接到了两份十万火急的奏报:
A. 帝师柳文昶昨夜于城西草堂遇刺,幸得靖国公世子、金吾卫指挥使萧珣恰逢其会,率亲卫奋力救护,当场擒获数名刺客。经初步审讯,刺客皆自称东宫死士,然其身携信物,皆指向安定侯府沈知涯!
B. 接匿名密报,于京郊查获沈知涯秘密暗仓数座,内藏大批仿制兵符、龙袍坯料、御用仪仗器物,谋逆之心,昭然若揭!
人证(虽已“被”招供)、物证(腰牌、暗仓)、舆论(满城戏文)俱全,逻辑链条看似完美。龙颜震怒!
“哐当!”“哐当!”“哐当!”
皇帝连摔三盏心爱的和田白玉茶盏,碎片四溅,吓得殿内内侍宫娥跪伏一地,瑟瑟发抖。
“乱臣贼子!安敢如此!”天子之怒,伏尸百万。当庭下诏,声若寒冰:
“沈氏谋大逆,罪证确凿,满门缉拿,不得走脱一人!沈知涯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京郊,一口废弃的枯井深处,阴暗潮湿。
沈知涯蜷缩在角落,衣服早已撕扯破烂,用以包裹肩头一处还在渗血的伤口——那是昨夜混乱中,不知被何处射来的冷箭所伤。他发丝披散,遮住了大半张脸,昔日温润俊雅的面孔此刻只剩下狼狈与怨毒。
通过手下拼死传来的讯息,他知道了城墙门口贴满的、绘有他画像的“缉捕榜文”。通缉谋逆要犯,格杀勿论。
他死死攥紧拳头,指甲深陷入掌心,几乎咬碎一口银牙,低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,充满了刻骨的仇恨:
“苏、锦、鸾!你赠我一场焚身之火,我必还你一座……倾覆之城!”
而同一时刻,柳家万卷楼顶层。
苏锦鸾凭栏而立,晨曦的微光穿透云层,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。袖中铜镜再次传来熟悉的温热,第七道裂缝悄然绽开,幽光流转。
她俯瞰着脚下渐渐苏醒的京城,棋盘依旧,只是棋子已变。
“老鼠既已出洞,”她轻声自语,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,“下一步,该踩住尾巴,让他无所遁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