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二章·旧梦温·季笙
元与燕交界处,是梁州。
秋日,山林颜色驳杂,有些如云片般间杂青山,染赤一片,而有些委顿枯槁,衰白草叶。
没有那么瑟缩萧条,也没有春夏时浓青郁碧。
尔东书院特聘的学监季笙,正在垂钓。
他披着蓑衣,鱼篓里却没一条鱼。
身旁有个眉眼秾丽的男子,眼眸翠得像春夏的梁州青山,但穿着汉家衣裳,还是最时兴的文人常穿的月白襕衫,也是不怕秋日冷,挽着袖子在河边支起画架作画。
季笙目光从空空如也的鱼篓转向身边抓画笔笨拙的猴子,看他那认真模样,便是觉得滑稽也说不出口。
只得道,“赫连釉,过来抓鱼。”
那人便像得了解脱似的,飞快起身,拿了鱼叉就下河,没一会儿就叉着三条黑鱼回来了。
他见季笙在看他的画,佯装自负实则紧张道,“大爷我画的不错吧?”
季笙鬓边已有白发,陈国国破之日,据说那攻城的圣国太子年方弱冠,而他倒在画院血泊中,被元国人捡走,那时,他刚刚行过冠礼。
当年圣国太子,而今都是太渊帝的父亲,天下的上皇了。
而他,还是亡国之人。
赫连釉小他十余岁,他跟随陈帝到元国写风作画的时候,赫连釉还是个吃糖都糊了一嘴糖稀的小屁孩,竟还在这里和他称“大爷”!
他斜睨装大爷的小屁孩一眼,后者不敢造次了。
画上根本不曾描摹秋林江水,像孩童稚笔般,勾勒出一个垂钓的人影。
画中的鱼篓,赫连釉还给他贴心地造假,画了不少硕大肥美的黑鱼进去。
他终是展露难得笑颜,赫连釉自后抱住他,恨不得将之融进自己生命里。
但是这么久,季笙心中最重要的还是那个死人。
“季笙,你一定要做这件事么?”
“二十年了,还没放下?”
季笙沉沉道,“兴许我做了,就放下了。”
“季学监…瞧,就在那儿,季学监!”不远的桥上有书院的人喊他,好似身后还跟着些人。
赫连釉没起身,季笙也没推开他。
两人施施然慢悠悠整理衣裳,等那行人到了眼前就什么都心照不宣了。
只是他没想到学正请来的是陶定樽。
陶定樽,陈国末帝陈目千的第三位亲传学生,也是陈国公主之子,是有品阶的陈国璟侯。
但是国破了,陶定樽就逃到燕国去做赘婿了。
还是入赘商家,在紫川朱雀街上开旅店!
白白轻贱一身画艺,简直辱没陈室宗族,辱没陈国陛下授业之恩!
“那…你们叙话,我便先走了。”学政摸摸鼻子,觉得此地不可久留,季学监的眼神就像冰刀雪剑,还是能躲就躲吧。
“季笙…”陶定樽依旧是从前那副“也可也不可”的态度,“过几日天子巡查,你若是为难…我来代你。”
季笙看得出他的关心和担忧,一如既往地有着平静又平庸的善心。
不带丝毫激情。
连同着笔下的山水都是那样宁静平淡,直到国破,不画山水,改画了瓜果。
但瓜果却伸展枝条,生得繁茂又安然,像是在盛世里浸染了安逸,染上了一身富贵病,艳丽又和谐,恰如忘本之人在他人天下里成名成势又如鱼得水的心境。
陶定樽眼中慢慢有些急切,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,终是一叹,“季笙,你真的分毫不在乎现今的生活,可以将它随意毁去么?”
“连同所有关心你的人,包括他么?”
陶定樽指着他身旁的赫连釉。
季笙看向一直向前的河水,“是的。”
不惜任何代价。
哪怕毁了自己,毁了所有。
陶定樽被激起怒气,但季笙对他态度更劣:
“你以为你教过几天安王书画,就是他的老师,就能为燕圣王朝说话了吗?!”
“你没有那个资格阻止我。”
“多年来,你早忘了自己的出身,早忘了你的舅舅,你的老师是如何在元圣之间艰难存国,忍辱含屈,又是如何惨死在乱兵之中,叫敌国污名嘲笑……”
他看定了陶定樽,“你也忘了度灏,他怎么被慕容帅一念间的玩乐折了性命,身前身后,什么都留不下!”
“你的儿子继承外祖家产,女儿做了紫川官员,你抛弃前尘有了后人,又何苦与我们这些舍弃后人不忘前尘的人废话?夏虫不可语冰,抉择不同,你走吧。”
陶定樽轻轻摇头,大约觉得季笙真的无可救。
他转身回去,那方向是紫川,有他的妻子,儿子,女儿,还有孙辈…
可季笙转身,还有什么呢?
这盛世王朝之下,名利不可牵系他,那是掠夺他人之国整合的天下财资。
那除了名利,这太渊之世,还能给他什么呢?
大江大河之上,一行雁阵掠过。
芦苇被朔风吹得伏地,但不折。
......
陈帝乃一代画圣,所亲授而名震天下的学生,有三位。
季笙为首徒,度灏次之,陶定樽为其三。
到现在,度灏死了,陶定樽不画山水,专画瓜果花卉,唯有季笙守着故国江山,余生尽力描绘,只求让陈国活在传世画作中。
季笙的丹青,就是陈目千活着的证明。
他与赫连公子在胡地写风,遇见一个逃开追兵的孩子。
那孩子非要去朝阙,问他为何,他竟道:
“我母亲是册剑灵妃,她死了,死之前就想见一面朝闻皇后,但是朝闻皇帝不许。”
“她的遗命就是死后要抬棺去朝阙,便是不能抬棺,也要我去…”
“可是…”那孩子红了眼睛,“朝阙不许我们进,说母亲只配就地而葬。”
他不服,便要闯入朝阙!
但这里是梁州。
这孩子连方向都弄错了。
赫连釉听得奇怪,“灵妃不是与朝闻皇后为仇么?”
“不是!”那孩子说得认真又倔强,“我母亲只想见她师姐,一面而已。”
“都是朝闻皇帝从中作梗,离间她们…”
赫连釉近乎一瞬就懂得了灵妃的感情。
不过是因爱而恨,到死时,才幡然悔悟,然已是一场空。
赫连釉收留了这个小孩,季笙得知其是最后一位册剑国主的儿子,更觉唏嘘。
陈国得国最正,是册剑国主禅位,交接过玉玺的。
但吴,卫两位大夫狼子野心,裂国为三,从此陈卫吴为“三册”之国。
册剑国主流落在此,陈帝丧命于前。
季笙无法不多看这孩子一眼。
“听说朝闻皇帝征召画师给安王当教丹青的夫子,咱们可算是躲出来了,那等天潢贵胄,还是离得越远越好。”
最终没有教安王,却教了晞王。
但岁月久了,燕圣的追兵成了监视晞王的随官,与盯着他们的元国官员一起,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。
赫连釉本是不耐,但是却也从苍蝇叫的声音里拼出了一个与晞王所言不同的真相。
赫连釉说,“那小子是个祸害。”
季笙却不服,“他不过是又一个院长,他的国也没有了。”
赫连釉:“……”
陈帝是天下第一个建画院还自任院长的皇帝。
赫连釉:“…其实,元国也没有了呢。”
天下一统了,从前所有国家都没了。
他这个失国之人,怎么不见季笙几多怜惜呢?
还得了季笙一个白眼!
赫连釉气的够呛。
后来朝闻皇帝还是起了征辟之心,派了当地官员,三番四次催请,但季笙仍旧拒绝征召。
朝闻皇帝生气,皇后倒还平和,便请曾是季笙同窗的元太后问缘由,问了之后,还是得个不应召的回答。
元太后叹气:“他说陛下娘娘什么都得到了,已有江山如画,何必苛求画上江山。”
“他此生也只绘残山剩水,破碎山河,便不败陛下娘娘的兴致。”
事实上陛下和娘娘对书画没有什么狂热的兴致,他们只是实在不想教自家儿子画画了。
这般来看,季笙也算报复了好几年,那几年朝闻皇帝一直无能狂怒,最后还是只能亲自教安王画猪猪…
直到请到了陶定樽,那位攻破陈国的太子才从育儿的岁月里缓过劲儿来。
圣荑对上官昭说了九大书院中梁州尔东书院的事。
尔东,耳东,即为“陈”字。
谁都能看出季笙对故国之心。
“他不愿意教我,却愿意教你,什么安王,什么我都能得到,那为什么季笙不愿意教我?”
“殿下,您的老师也是陶定樽啊,还有上皇…”
上官昭知道上皇与上后都是难得的近乎全才之人,上皇擅书画,但多凭天赋,不怎么会教罢了。
至于上后,她自产下安王之后身体便亏空许多,与从前能披甲执锐收复国土的开国皇帝相去甚远。
所以,上皇上后那样爱重安王。
“父皇母后,是待我很好。”圣荑听着上官昭诉说从前,问道,“你母亲真的想见我母后么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难得她不喜欢你父王,喜欢我母后?”
圣荑蹙眉,“父皇说,她总是抢哥哥的东西,而母后碍于情面,不能严加管束…”
上官昭觉得殿下能从别人说的别人的故事里找出破绽了,这是可贵的品质。
人不能总是只看自己爱看的。
就像季笙,从前到现在,一直都在一叶障目。
那故事里孩子,总说什么母亲,其实哪里为的是母亲,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任性与私欲。
他以为,只要母亲死了,他就能凭借在御使面前的表演,引发同情,传到朝阙皇后那儿,就能把他接到朝阙去软禁。
就能…见到荑儿了。
是很想当然,但他太想见到圣荑了。
也不想见到母亲。
于是正好两全其美,谁知母亲被命就地埋葬,他的谋划几乎成了一场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