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假符试真
寅时三刻，雪后的天空泛着一种死寂的青灰色。残月如钩，薄得像一柄淬了冰的刀刃，冷冷地悬在安定侯府高低错落的檐角之上，寒光凛冽。万籁俱寂，唯有夜间凝结的冰棱偶尔断裂，发出清脆的碎响。
一阵沉稳而并不显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的宁静，停在侯府侧门前。沈知涯披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玄狐大氅，身姿挺拔，面容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温润如玉，只是那眼底深处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审度。他并未带太多随从，只亲自捧着一只紫檀木长匣，匣身雕花繁复，透着古意。匣内所盛，正是那枚作为关键“证物”的“染血虎符”。
门房早已得了吩咐，不敢有丝毫怠慢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奔向内院通报。
漱玉阁内，苏锦鸾正临窗而坐，任由阿蛮为她梳理着一头如墨青丝。铜镜中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庞，听到门外丫鬟急促的禀报声，她执着玉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
鱼，终于迫不及待地咬钩了。而且，是沈知涯亲自执竿。
她缓缓放下玉梳，起身，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被人清梦扰醒的慵懒与淡淡不悦：“知道了。请沈大公子前厅用茶，稍候片刻，说我更衣后便去。”
前厅里，地龙烧得暖融，驱散了清晨的寒气。沈知涯端坐在客位黄花梨木扶手椅上，姿态闲雅，那紫檀木匣就横陈在他手边的茶几上，异常醒目。
当苏锦鸾的身影出现在厅门时，他从容起身，执礼如仪，面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：“扰了二姑娘清梦，沈某惭愧。”然而，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，却如同最精细的尺子，精准地扫过她周身，最后，若有实质般地落在了她松松绾发的发髻间——那支看似素雅无华的羊脂玉簪，其镂空的簪头深处，似乎隐隐有暗沉的铜色光泽一闪而逝。
“沈大公子言重了。”苏锦鸾微微屈膝还礼，语气疏离而客气，“不知公子清晨莅临，所为何事？”她的目光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疑惑，落在了那只檀木匣上。
沈知涯从善如流，伸手轻轻打开匣盖，露出内里衬着的猩红绸缎，以及绸缎上静静卧着的那半块青铜鎏金、造型狞厉的虎符。符身之上，还沾染着已然变成暗褐色的血迹，触目惊心。
“二姑娘，”他含笑开口，声音温和，却字字清晰，“此物，不知……可还认得？”
苏锦鸾恰到好处地倒抽一口冷气，脸上瞬间褪去血色，脚下踉跄着后退半步，用手掩住心口，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（至少看起来如此）：“这……这是兵符？！如此重器，何以……何以会在沈公子手中？！”她将一个骤然见到禁忌之物、受惊不小的深闺女子形象，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沈知涯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，唇角笑意加深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：“昨夜追捕那名胆大包天的刺客，于贵府外墙巷口拾得。想是那贼人负伤逃窜，慌乱间遗落。”他话锋微妙一转，目光紧锁住苏锦鸾的双眼，“然，沈某细细观之，发觉此物似乎……只有半枚。依照规制，虎符需雌雄合一，方能调兵。却不知那另外半枚……”他微微倾身，拉近了些距离，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试探，“可曾在姑娘府上，或是……姑娘身边，出现过？”
厅内寂静，唯有角落鎏金蟠龙铜兽炉中的银炭，偶尔“啪”地爆出一星火花。
苏锦鸾心下冷笑连连，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茫然无措的神情，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委屈：“沈公子这是何意？侯府女眷，深处内宅，平日连外男都少见，何敢私藏此等关乎国本的兵符？公子……莫不是说笑了？”
沈知涯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匣边缘，仿佛在斟酌言辞。忽然，他抬手，竟直接将那半枚虎符从匣中取出，递到苏锦鸾面前，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那金属上传来的、属于昨夜的血腥与寒意：
“或许是在下唐突了。只是……事关重大，不得不谨慎。二姑娘不妨……近前仔细观瞧一番？或许，能想起些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也未可知？”
——这是赤裸裸的“触符辨真”之局！
就在虎符递近的瞬间，苏锦鸾袖中紧贴小臂藏匿的铜镜，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、只有她能感受到的嗡鸣与灼热！第四道裂缝处更是滚烫如火炭，疯狂示警！
她若伸手去接，自己发簪内藏着的真符与眼前这枚假符相隔咫尺，同为兵家煞器，必生奇异感应，届时无论如何掩饰，都难逃沈知涯这等精明人的眼睛！可若是不接，便等于直接承认心中有鬼，坐实了他的怀疑！
电光石火之间，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已然成形。
她脸上闪过一丝仿佛被说服、又带着几分怯怯的犹豫，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，轻声应道：“既……既然沈公子如此说，那锦鸾便斗胆一观。”
她伸出双手，看似小心翼翼地去接那虎符。然而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符身时，手腕却像是因紧张而微微一抖，食指指尖“恰好”在虎符边缘那尖锐的锯齿上重重划过！
“嘶——”
殷红的血珠瞬间从白皙的指尖涌出，沿着虎符狰狞的脊线迅速淌落。
“哎呀！”苏锦鸾适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，像是受惊吃痛，双手下意识一松——
“当啷！”
那半枚染血的虎符，脱手坠落，不偏不倚，正正掉入了旁边烧得正旺的炭盆之中！
血珠遇赤炭，“嗤啦”一声，腾起一股带着腥气的白雾！
几乎在同一时刻，袖中铜镜那尖锐的嗡鸣声戛然而止，灼热感也迅速消退。
炽热的炭火贪婪地舔舐着金属，几颗火星爆溅出来，将衬底的红绸瞬间燎得焦黑卷曲。而那枚“虎符”置身火海，其边缘的锯齿在高温下开始微微变形，符身表面的鎏金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熔化、剥落……
沈知涯脸色骤变，再也维持不住那温文尔雅的面具，猛地起身伸手想去炭盆中抢夺，却终究迟了半步！
只见鎏金剥落之处，暴露出的内层，并非御制虎符应有的、质地精良的青铜芯，而是颜色晦暗、质地粗糙的普通黄铜！
——这竟是一枚以真铜为基，外表包金伪造的假符！而非朝廷御制、通体鎏金的真品！
苏锦鸾用绢帕紧紧按住依旧在渗血的指尖，脸上满是惶惧与自责，对着面色铁青的沈知涯深深福礼：“都是锦鸾不好！手滑鲁莽，竟毁了如此重要的……证物！请沈公子降罪！”
沈知涯盯着炭盆中那枚已然半熔、面目全非的假符，眼底阴鸮之色如乌云翻涌，几乎要溢出来。但他终究是沈知涯，不过瞬息之间，脸上已重新挂起了那无懈可击的温雅笑容，只是那笑意，未达眼底：
“无妨。不过是一枚贼人伪造的信物，毁了便毁了，反而更能证明其虚假。倒是姑娘的手……”他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指尖上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，“姑娘无事，沈某便放心了。”
沈知涯告辞离去前，行至厅门，仿佛忽然想起什么，驻足回身，语气随意地说道：“哦，对了。三日后，长公主殿下依例要出城往宝华寺进香祈福。沈某奉命，率巡防营一部沿途护卫。”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苏锦鸾，“听闻二姑娘近日也在府中静养？若是同去寺中祈福，路途虽不甚远，但山道杂乱，有沈某同行，或可照应一二。”
——这绝非简单的邀请。这是第二次，更为隐晦却也更加危险的试探！山高路远，行程复杂，正是查验她是否真如表现般柔弱、是否会露出破绽、甚至……是否会暗中传递那另外半枚真符的绝佳时机！
苏锦鸾心中明镜似的，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属于闺阁女子对出行安全的担忧与随之而来的感激，她再次福身，声音轻柔温顺：“如此，便有劳沈公子费心了。家姐近日亦有些不适，锦鸾正欲去寺中为她祈福求个平安符，能得公子照拂，免去家中担忧，实是感激不尽。”
两人目光再次短暂交汇，一个温文尔雅，一个柔弱恭顺，皆将真实的算计与杀机掩藏得滴水不漏。揖别之后，各自转身，心中都已开始谋划三日后的那场“同行”。
直到沈知涯的车驾声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，前厅内只剩下自己人，苏锦鸾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弛。她缓缓走回内室，袖中的铜镜滑入掌心。
只见镜面上，那第四道原本狰狞的裂缝之中，此刻竟多了一线流动的、璀璨的金光！细细看去，那金光赫然凝聚成了一只微小的、仰天咆哮的虚幻虎形！形态与之前真符投入镜中的影子轮廓完美重合，此刻首尾隐隐相连，竟在镜中构成了一幅虽未完全凝实、却已气势初成的完整虎符图案！
镜背，那属于原主苏婉的、清秀却带着决绝之意的字迹，再次悄然浮现：
“假符入火，真符得鞘；雌雄合鸣，可乱天下。”
——苏婉绝笔
苏锦鸾合上铜镜，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心神愈发清明。她走到窗边，眺望着沈府车驾消失的方向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
“沈知涯，”她轻声自语，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，“你要找的另外那半枚虎符，一直都在我手里。”
“三日后，宝华寺上香路……我便送你一场，真正的‘雌雄合鸣’。”
这场戏，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