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雪夜交易
子时的更鼓,沉闷地敲过三声,如同敲在人心头。夜色浓稠如墨,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北风裹挟,如同被无情撕碎的棉絮,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之上,发出持续不断的细碎声响,扰得人心神不宁。
苏锦鸾刚从外面回来不久,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尚未褪下,上面还沾染着屋外的寒气与零星雪粒。她正坐在妆台前,就着一点昏黄的烛光,审视着怀中那面裂纹似乎又深了几分的铜镜,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。
突然——
“砰!!!”
一声沉重而突兀的巨响,猛地从外院传来,仿佛有什么重物狠狠砸落,又像是有人以蛮力翻过了并不算高的院墙。紧接着,便是一阵虽然刻意压抑,却依旧难掩急促与凶狠的脚步声,以及几声短促低沉的喝骂,刀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搜!仔细搜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绝不能让他跑了!”
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,绝非寻常盗匪。
苏锦鸾眼神一凛,反应快得惊人。她甚至没有回头,指尖看似随意地一弹,桌案上那盏唯一的烛火便“噗”地一声应声而灭,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,唯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,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。
绝对的黑暗,往往能放大其他的感官。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、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,正顽强地透过门板的缝隙,丝丝缕缕地钻入房内,昭示着受伤者就在附近,而且伤势不轻。
“哐当!”
院门被人用暴力猛地撞开,沉重的门板砸在墙上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三条矫健如豹的黑影,如同鬼魅般扑入院中,目标明确,直指西侧的耳房,显然是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。
几乎就在院门被撞开的同一瞬间——
“咔嚓!”
苏锦鸾所在正屋的窗户纸被一道滚烫的身影撞破!来人动作狼狈却带着一种求生的本能,裹挟着冰冷的雪沫与更加冰冷刺鼻的血腥气,重重地滚落在地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借着从破洞窗户透进来的、被雪光映照得惨白的月色,苏锦鸾看清了来人的模样。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玄狐皮大氅,早已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,成了勉强蔽体的碎布条,露出其下深色的劲装以及……不断洇湿扩大的暗红血迹。他左手死死地按住右侧肋下,指缝间依旧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汩汩涌出,滴落在积了薄尘的地板上,晕开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。然而,即便是在如此狼狈重伤的情形下,他竟还能抬起头,右眼尾那颗标志性的、在冷汗浸润下更显妖冶的黑痣微微颤动,冲着她扯出一个混杂着痛楚与某种奇异兴味的笑容:
“又见面了,苏姑娘。” 声音因失血和疼痛而沙哑,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、属于上位者的散漫。
萧珣。竟然是他!
此刻,外院的脚步声已然逼近,火把跳跃的光亮将纸窗映得一片通红,人影幢幢,呵斥与翻找之声近在咫尺,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。
苏锦鸾眼神锐利如刀,瞬间做出了决断。没有丝毫犹豫,她一脚踢开床榻附近一块看似寻常的地砖,露出了下方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,随即一把掀开妆台上那面看似平常的铜镜——镜面背后竟有隐秘机关,与地洞相连,似乎是某种通风或观察口。
“进去!”她的声音短促而冰冷,不带丝毫情绪。
萧珣目光扫过那面布满诡异裂缝的铜镜,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疑与深思,但情势危急,容不得他多问。他咬紧牙关,忍着肋间撕裂般的剧痛,毫不犹豫地翻身滚入那黑暗的地洞之中。
苏锦鸾动作迅捷如风,立刻合上地砖,将一切恢复原状,又迅速拉下床榻边的厚重帷帘,遮住了地砖可能存在的一丝缝隙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,不过呼吸之间。
“咚咚咚!”
粗暴的敲门声几乎要将门板震碎。
“开门!巡防营缉拿要犯!速速开门!” 门外传来凶神恶煞的吼声。
早已被惊醒的阿蛮,此刻披着外衣,脸上刻意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,哆哆嗦嗦地拔开了门栓。
门刚一打开,十几名身着铁甲、手持利刃的兵士便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,冰冷的甲胄在火把光下泛着寒光。领头之人,竟是巡防营的一位副将,而苏锦鸾认得,此人是沈知涯的心腹!
那副将目光如鹰隼般在院内扫视,最后落在闻声从里间缓缓走出的苏锦鸾身上。她披着一件素色斗篷,长发未束,略显凌乱地披散着,赤足趿拉着绣鞋,露出一点点雪白的罗袜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惧与茫然,完全是一副被深夜变故惊醒、柔弱无助的闺阁女子模样。
“原来是侯府的庶姑娘?”副将语气冰冷,带着公事公办的倨傲,“我等奉命追捕一名重伤的刺客,亲眼见他逃入此院。为确保姑娘安全,须彻底搜查!”
苏锦鸾微微蹙眉,声音带着一丝怯弱的颤抖,仿佛受惊不小:“军爷请自便……只是,这毕竟是女儿家的闺房,还望……还望军爷们动作轻些,莫要惊扰了……”
副将冷哼一声,显然没把她的请求放在眼里,直接挥手:“搜!”
铁甲碰撞声响起,兵士们如狼似虎地冲入屋内,开始翻箱倒柜。桌椅被推开,柜门被拉开,床榻被掀开……动作粗暴,毫不留情。
苏锦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目光却看似无意地扫过妆台。那面铜镜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,只是镜面上那道最为显眼的裂缝,被她用一小片剪成花钿形状的艳红纸张巧妙地贴住了,乍一看去,竟像是女儿家梳妆台上寻常的装饰,带着几分闺阁情趣。
兵士们将屋内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,除了打翻了一盆尚未倾倒的、用来调制胭脂的浅粉色汁水,弄得满地狼藉之外,并未发现任何异常,更别提什么重伤的刺客了。
副将脸上闪过一丝狐疑,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整个房间,最终落在那面贴着红纸的铜镜上,停留了片刻,终究没看出什么异样。他不敢在此久留,毕竟这是安定侯府,虽是庶女院落,闹大了也不好收场。只得恨恨地一跺脚,喝令道:“走!去下一进院子搜!”
铁甲卫们如潮水般退去,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,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与杀气。
确认脚步声彻底远去,院内再无他人,苏锦鸾才重新关好房门,落栓。她快步走到床榻边,再次掀开帷帘,踢开地砖,打开了那个隐秘的石室入口。
萧珣半跪在狭窄阴冷的石室中,借着手中一颗鸡蛋大小、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夜明珠照明,正试图用撕下的衣襟紧紧压住肋下那处狰狞的伤口。他的脸色苍白如纸,冷汗浸湿了鬓角,然而在看到苏锦鸾时,他竟还能扯出一抹近乎玩世不恭的散漫笑容,只是那笑容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:
“想不到……苏姑娘这小小闺房之下,竟还藏着如此……别有洞天。看来,姑娘心中装的,不止是侯府方寸之地。”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那面与石室隐隐相连的铜镜。
“不过是一处求生的亡命窟罢了,装不下王爷口中的天下。”苏锦鸾蹲下身,语气平淡无波。她仔细检视着他肋下的伤口,刀口极深,几乎可见森白的骨茬,流出的血液颜色暗红发黑,带着一股不祥的腥气。“刀上淬了毒。十香软筋散,外加钩吻之毒。若非你内力深厚,强行压制,此刻早已毒发身亡,绝撑不过半刻钟。”
她抬起眼,目光清冷地看向萧珣因失血和毒发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眸:“我能救你。但代价呢?”
萧珣喘着粗气,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,但他眼神中的锐利却未曾减少分毫,他盯着苏锦鸾,一字一顿,清晰地说道:“助你……彻底脱离安定侯府,摆脱苏家掌控。给你……新的身份,活命的机会,还有……真正的自由。”
这个条件,精准地戳中了苏锦鸾目前最深层次的需求。
“成交。”她没有丝毫犹豫。
苏锦鸾转身,在那面铜镜背后一个极其隐蔽的格子里轻轻一按,取出一枚龙眼大小、外壳赤红如血、触手却冰凉刺骨的药丸。她捏破红色外壳,露出内里雪白如玉的药芯,散发出一股奇异的、混合着辛辣与清苦的气息。
“此药名为‘逆鳞’,性烈,以毒攻毒,恰好克制钩吻之毒。”她解释道,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药理常识。她将一半药芯塞入萧珣口中,示意他咽下,另一半则小心翼翼地敷在他肋下的伤口上。药粉触及皮肉,发出一阵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萧珣闷哼一声,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额头上瞬间渗出更多冷汗。
紧接着,她又取出金疮药粉,均匀撒在伤口周围,最后,竟毫不犹豫地拔下自己发间一枚尖锐的银簪,在夜明珠上烤了烤,又用酒水(取自石室暗格)简单冲洗,便手法熟练地开始为他缝合伤口!针尖穿透皮肉,带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。
狭小的石室内,寂静得可怕,只闻男人极力压抑的、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痛苦抽气声,以及那滴滴答答、未曾完全止住的血滴落地的轻响。
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。终于,萧珣肋下的出血明显减缓,那暗红的血色也渐渐转向鲜红,显然是毒素被暂时压制住了。
苏锦鸾用清水洗净手上沾染的血污,神色依旧平静。她取过一张素白笺纸,铺在石室内唯一一块略平的青石上,提笔蘸墨(石室内竟也备有简单的文房),写下数行清秀却有力的字迹,然后推到萧珣面前。
“三日后,宫中长公主例行出城,前往京郊香火最盛的宝华寺进香。我会以‘体弱需静养’为名,求得随行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谋划:
“我需要一场‘意外’——路遇山匪,马车受惊,坠落山崖,尸骨无存。从此,世间再无安定侯府庶女苏锦鸾。”
萧珣看着纸上的计划,指腹用力按在仍在渗血的伤口旁,沾着未干的血迹,在那素笺的末尾,重重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。
“可以。我会安排绝对可靠的死士,伪装山匪,制造混乱,确保马车坠崖,做戏做全套,不留任何破绽。”
他抬起眼,目光深沉地看向她:
“作为交换,你要在‘坠崖’之前,将沈知涯私自动用、调动巡防营乃至部分边军所需的……那半枚虎符的确凿证据,交到我手上。”
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,石室内夜明珠的冷光与窗外隐约透入的火把余晖交织在一起,映照着他们同样冷静而深邃的眼眸。那一纸薄薄的、沾着血污的契约,此刻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弦,紧绷着,蓄势待发,将两个原本陌路的人,牢牢捆绑在了同一条危机四伏的船上。
拂晓时分,肆虐了一夜的风雪终于停歇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仿佛将所有污秽与杀戮都暂时掩盖。
阿蛮脚步匆匆,脸色煞白地进来禀报:“姑娘,不好了!沈……沈大公子亲自带着巡防营的人来了!说是……说是昨夜追捕刺客时,在咱们院墙外不远处,捡到了刺客遗落的一件重要物件……”
她颤抖着双手,呈上一个用锦帕包裹的东西。苏锦鸾揭开锦帕,瞳孔骤然收缩——那赫然是半枚青铜虎符!造型古朴,边缘带着新鲜的磕碰痕迹和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!而那断口处的锯齿……
与她小心翼翼藏在发簪空心簪杆里的另外半枚,几乎可以想象,一旦合拢,必定是齿合无缝,完整无缺!
“沈大公子说……”阿蛮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他想亲自见您一面……验一验,此物……是真是伪……”
就在此时,苏锦鸾怀中的铜镜毫无征兆地再次一震。她低头看去,只见镜面上,那第四道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蔓延、加深,发出一声极其轻微、却令人心悸的“咔嚓”脆响。
石室入口并未完全关闭,萧珣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与这声镜鸣。他隔着那幽深的入口与蔓延的镜面裂缝,抬眸望向苏锦鸾,因失血而显得异常沙哑的声音,带着一丝冰冷的紧迫感,缓缓传来:
“看来……苏姑娘,我们的交易,不得不提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