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六章 火中取符】
子时的更鼓声刚过，沈府方向传来的第一声示警铜锣，便尖锐地刺破了京城的寂静。声音透过高墙深院，传到苏锦鸾耳中时，已变得沉闷，却足以成为行动的信号。
屋内，烛火早已熄灭。苏锦鸾站在阴影里，一身玄色窄袖夜行衣紧贴身躯，勾勒出利落的线条。衣料是特制的，吸光透气，行动时悄无声息。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自身装备：匕首在靴筒，迷烟丸在袖袋，飞索缠于腰间。然后，她走到那面裂了数道的铜镜前。
镜面在子夜时分泛着幽光，第三道裂缝尤其明显，仿佛有生命力在其中流动。光芒汇聚，四个字清晰地浮现出来：
【东庄，祠堂暗库。】
字迹一闪而逝，镜面恢复平常。苏锦鸾眸光沉静，并无意外。这面镜子是她重生以来最大的倚仗，也是最大的谜团。它总能提供最关键的信息，比如东庄——柳氏的陪嫁私庄，安定侯府暗库所在，以及，林姨娘昨夜被秘密押往那里的消息。
“取兵符、救生母。”她低声自语，声音在空房间里清晰而冷冽。沈知涯为了自保，突然清查赤砂蜜，反而将这两件棘手的事压缩到了同一时间，同一地点。风险倍增，但若成功，效率也倍增。
她抬手，将一直贴身藏着的半枚虎符，小心翼翼地嵌入那根看似普通的银簪空心簪身内，严丝合缝。指腹摩挲着虎符冰凉的纹路，随即果断地将发簪插入发髻。黑纱覆面，只留下一双清冽决绝的眼眸，映着窗外黯淡的雪光。
“一次解决。”
京城东南，御街。
沈知涯端坐于骏马之上，身着官袍，面容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温润。他亲自引领着太医正及其随从，队伍整齐，火把通明，摆出堂堂正正回府“验香自证”的姿态。
“太医正放心，些许宵小谣言，撼动不了侯府清誉。今日必当众查验，以正视听。”沈知涯侧首，对身旁马车里的老太医温和说道，语气诚恳。
太医正捋着胡须，微微颔首，正要开口，异变突生！
队伍刚转过御街宽阔的拐角，道旁一条阴暗巷口，猛地滚出一只硕大木桶，轰然炸裂！刺鼻的火油味瞬间弥漫，遇火即燃，烈焰“腾”地窜起丈高，黑烟滚滚！
“走水啦！沈府逃奴杀人放火啦！”十几条黑影从烟火中窜出，一边与几名装扮成沈府家丁的人扭打，一边运足内力，将惊惶的喊声传遍四方：“公子私藏赤砂蜜！欲害藩王！要杀我们灭口——！”
为首的“逃奴”身手矫健，出手狠辣，正是男装打扮的阿蛮。她率领的芳华阁死士，完美扮演了“惊慌逃窜又愤而揭露真相”的忠仆角色。
人群瞬间炸开了锅。赤砂蜜、藩王、权贵灭口……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，足以点燃所有围观者的恐惧与好奇。人群推搡惊叫，场面彻底失控。
太医正的马车被受惊的辕马带动，猛地一颠，老头儿一头撞在车壁上，官帽歪斜，花白的胡子被飞溅的火星燎着了一绺，吓得他面无人色，连连拍打。沈知涯的坐骑更是长嘶一声，人立而起，饶是他骑术精湛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混乱惊得险些坠马，队伍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，仪仗倾倒，护卫们呼喝不止，却难以在混乱中有效集结。
几乎在同一刻，沈府所在的外街，沉重的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！萧烈亲王麾下最精锐的铁甲骑，如一堵移动的黑色城墙，毫无预兆地出现，与闻讯赶来、试图封锁街面的沈府护卫轰然对撞！
“铿！锵！”
刀剑出鞘的寒光映着火光，金属碰撞声、战马嘶鸣声、士卒怒吼声、受伤者的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！巡防营的兵卒赶到，看着沈府与靖国公府（萧烈府邸）的旗帜，面面相觑，无人敢上前强行弹压，带队校尉脸色发白，只能嘶吼着：“快！飞马报入宫中！快！”
京城两大权阀，因赤砂蜜之故，终于撕破脸皮，当街兵戎相见！
而这滔天乱势，正是苏锦鸾需要的，最好不过的掩护。
东庄，后门。
风雪比城内更急，扑簌簌地落下，掩盖了大部分声响。两辆青篷马车静候在此，车辕上积了一层薄雪。
柳氏的心腹嬷嬷，一个眼神锐利、颧骨高耸的老妇，裹着厚棉袄，正不耐烦地催促着：“快些！把这祸根塞进去，堵严实了！夫人吩咐了，趁乱送出京去‘养病’，路上若不安分，你们知道该怎么做！”她阴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健壮仆妇。
仆妇们不敢怠慢，更加用力地将一个不断挣扎、口中发出“呜呜”之声的妇人往车厢里推搡。那妇人发髻散乱，面容苍白憔悴，正是林姨娘。她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，泪水不断滑落。
就在车帘即将落下的刹那，一个清冷的声音，穿透风雪传来：
“病了？”
众人悚然回头。只见雪幕中，一道玄色身影缓缓走近，身形窈窕，面覆黑纱，唯有一双眸子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。
嬷嬷心头一跳，厉声喝道：“什么人？敢闯侯府私庄！”
苏锦鸾不答，指尖一弹，亮出一枚小巧的印章，在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昏暗的光线下，印纽上的“柳”字清晰可见。“夫人有令，情况有变，林姨娘转送西庄看管。”
嬷嬷眯起眼，凑近仔细辨认印章。形制、花纹确实与夫人平日所用一般无二（她级别不够，难以辨别顶尖仿刻高手柳如意的细微破绽），但转送西庄？与原先的计划不符。
她心下生疑，语气放缓了些，却带着试探：“这位……姑娘，老奴接到的命令是直接送出京郊。不知夫人为何突然改变主意？可有手谕？”
苏锦鸾声音依旧平稳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：“非常之时，行非常之事。夫人手谕岂是你能随意查看的？印信在此，还不放人！”
嬷嬷眼神闪烁，还想再争辩：“可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一直潜伏在马车底阴影中的阿蛮如鬼魅般暴起，手刀带着风声，精准狠辣地砍在嬷嬷后颈。老妇连哼都没哼一声，眼白一翻，软软瘫倒在地。
其他仆妇吓得魂飞魄散，呆立当场。阿蛮目光冷冷一扫，她们立刻噤若寒蝉，纷纷后退。
苏锦鸾不再理会她们，一步跨到马车边，掀开车帘。车内，林姨娘双手被反绑，嘴被汗巾死死堵住，看到她，眼中先是极度震惊，随即泪水涌得更凶，发出模糊的“呜呜”声。
“娘，别怕，是我。”苏锦鸾心中一痛，声音不自觉地放柔。她动作迅捷地扯开林姨娘口中的汗巾和解开绳索，触手处，母亲的手臂冰凉，还在微微颤抖。
没有时间细细安慰，她迅速拔下头上的银簪，机括轻响，取出那半枚温热的虎符，毫不犹豫地塞进林姨娘因紧张而攥紧的掌心。
“握紧它，藏好！无论发生什么，别让任何人搜了去！”苏锦鸾语气急促而郑重，目光紧紧锁住母亲的眼睛，直到林姨娘下意识地点头，将虎符死死捏住，藏入袖中。
随后，苏锦鸾毫不犹豫地抬手，将一枚龙眼大小的黑色烟丸掷向不远处的马厩草料堆。
“嘭！”
烟丸炸开，浓烈的白色烟雾夹杂着刺鼻气味迅速弥漫，同时引燃了干燥的草料，火苗“呼”地窜起。
“走水了！马厩走水了！快救火啊！”庄丁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火警惊动，纷纷提着水桶、拿着工具从各处涌来，后门处顿时一片混乱。
“阿蛮，带我娘从预设路线先走，去破庙汇合！”苏锦鸾低声吩咐。
阿蛮点头，一把背起虚弱惊惶、却紧紧握着袖中虎符的林姨娘，身形几个起落，便借助混乱的阴影，悄无声息地越过庄墙，消失在夜色中。
苏锦鸾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，转身，逆着奔走救火的人流，如一道轻烟，直扑庄院最深处的——祠堂。
祠堂内，香火气息与陈旧木料的味道混合。因外面的混乱，此处看守松散，只有两个婆子在外围张望，并未察觉潜入者。
苏锦鸾避开视线，潜入正殿。供案上，安定侯府的列祖列宗牌位在长明灯的映照下肃穆排列。
苏锦鸾潜入祠堂，依照镜语指示，顺利找到供案下的机关，开启暗库入口，闪身进入那间仅容方桌的石室。
紫檀木匣静置桌上，锁扣处的凹槽，正是半枚虎符的形状。她心中一沉，那半枚虎符已交给母亲带走，此刻她手中并无钥匙。
但她记得镜语曾模糊提示过“匣有双窍”。她稳住心神，指尖在木匣周身细细摸索。紫檀木温润，雕花繁复，在匣子底部，她触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，与木质纹理浑然一体。用力按下——
“咔。”
一声轻响，匣盖并未弹开，但匣身一侧却滑开一个薄薄的暗格。格内没有钥匙，只有一小截乌黑的磁石，以及一张更小的绢条，上面是镜中熟悉的字迹：【以铁引之。】
苏锦鸾立刻拔下头上那根实心的银簪（并非之前嵌有虎符的那根），将簪尖靠近锁孔凹槽。果然，一股吸力传来！她小心移动银簪，凭借磁力感应着内部机关。片刻后，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“嗒”声，锁扣弹开！
匣盖开启的瞬间，她呼吸微窒。
匣内之物，远超出她的预料：
1. 一枚完整的兵符。它并非需要两半合拢，而是本就一体，静静地躺在紫檀衬垫上，青铜光泽幽冷，纹路狰狞，象征着调兵遣将的无上权柄。
2. 一卷黄绢，盖太祖御玺，正是那“安定侯世袭暗兵”密诏。
3. 一页薄纸，沈知涯笔迹：“兵符到手，即日封锁东庄，调死士易容代侯府私兵，助太子登位。”日期——昨日！
真相如同冰雪泼面！沈知涯与太子的“夺符”大计早已启动，他需要的正是这枚完整的虎符和密诏！赤砂蜜、姐妹易嫁、藩王怒火，全是迷惑外界的烟雾！他之前的种种作为，包括突然发难清查，都是为了掩盖来东庄取符调兵的真实目的，并借机铲除异己！
她迅速将兵符、密诏与那张要命的手书收起，贴身藏好。
此时，烟味已从入口缝隙钻入，外面传来“祠堂走水”的呼喝！柳氏的人发现林姨娘被救，竟果断放火，欲将潜入者与秘密一同焚毁！
火光蔓延，浓烟涌入。苏锦鸾按下石壁内侧机括，开启密道，迅速撤离。
第六节：火海突围与交割
从庄外破庙出口钻出，萧珣的轻车已在等候。
少年掀帘，见她空手而出（虎符等物已藏好），黑瞳映着远处火光，语气带着探询：“看来，沈知涯的尾巴，不好抓？”
苏锦鸾没有先回答，而是协助阿蛮将昏迷的林姨娘小心安置进温暖的车厢，仔细掖好被角。母亲袖中，那半枚作为“信物”和误导的虎符安然无恙。
确保母亲安稳后，她才转身，自怀中取出那枚完整的兵符与太祖密诏，却没有立刻交出，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萧珣：
“尾巴在这里。但我想知道，殿下打算如何让这条尾巴，咬死人？”
萧珣看着她手中的东西，眼中闪过一抹锐光，随即轻笑：“自然是让它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，比如……一位深受皇恩、却手握重兵，且对太子近来的‘小动作’早有疑虑的藩王案头。再加上沈世子这份‘效忠手书’，想必十分精彩。”
苏锦鸾这才将兵符与密诏递过去，声音冷静：“动作要快。沈知涯发现库空，必会疯狂反扑。”
“放心，”萧珣接过，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，冰凉与温热一瞬交汇，“火，已经烧起来了。”
傍晚，沈知涯从巡防营脱身，疾驰回东庄，入目唯有断壁残垣与冲天黑烟。
暗库被强行开启，匣内空空如也！完整的兵符、太祖密诏、他那份亲笔手书……全部不翼而飞！
他站在滚烫的灰烬中，官袍污损，头发散乱，温润如玉的面具碎裂殆尽，露出底下扭曲的狰狞。五指死死攥紧，骨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咯咯声响，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所有的谋划，所有的隐忍，眼看大功告成，却在最后关头被人釜底抽薪！
“苏、锦、鸾。”
三个字，仿佛从喉咙深处碾磨而出，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，随风散入茫茫雪夜。
而同一时刻，京城某处隐秘的宅院内，苏锦鸾袖中铜镜传来持续不断的震颤。
她取出铜镜，只见镜面上，第四道裂缝正缓缓绽开，幽光流转。裂缝之中，影像浮现——一面是盖着沈府私印的紧急兵力调令，另一面，则是一枚陌生的、造型更加诡异的兵符印记！
苏锦鸾凝视着镜中预示的新风暴，眸光锐利如出鞘之刃。
沈知涯的失手，并非终点。这盘围绕皇权、兵符与暗势力的棋局，更多的棋子，正逐一浮现水面。
真正的对弈，刚刚进入中盘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