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四章 雪宴惊鸿】
腊月十五,雪后初霁。京西皇家御苑的十里梅林,正是怒放时节。皑皑白雪覆盖着枝桠与地面,却压不住那凌寒而发的红梅与白梅。红梅如血,白梅似玉,红白交映,簇簇团团,远远望去,倒真像是哪位仙人失手打翻了盛满胭脂水粉的匣子,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,泼洒出惊心动魄的秾丽色彩。
长公主萧玉寰的赏梅宴,便设在这片琼枝玉蕊之间。暖帐数座,以挡风寒,内里熏着上好的银霜炭,暖意融融。受邀前来的皆是京中顶尖的勋贵千金、名门淑女,个个锦衣华服,珠围翠绕。她们裹着各色名贵的貂裘、狐裘斗篷,踩着精心绣制的鹿皮小靴,在铺了防滑红毡的雪地上迤逦而行,环佩叮当,笑语如珠,与这清冷梅园形成鲜明对比。
然而,这份和谐的热闹,在苏婉清踏入梅林的那一刻,骤然凝固了一瞬。
只见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流光长裙,裙摆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樱纹,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,随着步履移动,竟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碎银光芒,仿佛将星河披在了身上。更妙的是,这裙料似乎内藏玄机,行走间,原本素雅的裙面上,竟有淡粉的樱花瓣图案若隐若现,恍如被春风拂过,落英缤纷。外罩一件绯红色孔雀羽捻线织就的羽纱披风,那红色鲜亮夺目,在素雪红梅的背景中,如同跳动的火焰,又似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一朵硕大红莲,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。
她本就生得清丽脱俗,今日却刻意修饰,眉眼施了恰到好处的脂粉,眼尾用胭脂淡淡扫过,染上一抹诱人的绯色,顾盼之间,波光流转,竟生出一种逼人的艳光,令人不敢直视。一时间,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贵女们,仿佛集体被扼住了喉咙,目光复杂地胶着在她身上,有惊艳,有嫉妒,更有深深的不解——她何时有了这般气度与……心机?
无人注意的角落,苏锦鸾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棉裙,外罩一件毫不起眼的灰鼠斗篷,隐在一众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女之中,如同背景般的存在。她低眉顺眼,仿佛被这盛大场面与苏婉清的光彩所震慑。唯有那微微垂下的眼帘下,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。
(内心独白):好戏,就要开场了。这身行头,可是耗尽了柳姨娘压箱底的私房,又“恰好”让苏婉清“无意”中发现那本夹在旧书中的、前朝宫廷失传的“流光隐绣”图谱……鱼饵已做得足够香甜,只等那条最凶猛的鱼,自己咬钩了。
宴开流水席,设在最大的暖帐之内。四周垂着厚锦帷幔,挡住了外面的寒气,内里暖香馥郁。长公主萧玉寰端坐主位,凤眸含威,嘴角却噙着一丝慵懒的笑意。酒过三巡,教坊司献上精心排练的《凉州大遍》,琵琶疾响,羯鼓声声,急促的乐点敲在人心上,带着塞外的苍凉与豪迈。
长公主显然被这乐曲激起了兴致,放下酒杯,目光扫过席下众女,笑道:“如此激昂鼓乐,岂能无舞?诸位小姐皆是京中翘楚,可有愿即兴献艺,为这梅宴添彩者?”
话音刚落,早已准备多时的苏婉清便盈盈起身,敛衽一礼,声音娇柔却清晰:“臣女不才,愿献丑一曲,以博殿下与诸位一笑。”
她款步走至帐中空地,褪下羽纱披风交给侍女,只着那身月白流光裙。乐声再起,她随之起舞。起初动作舒缓,如弱柳扶风,渐渐地,随着鼓点加快,她的舞步也越来越急,越来越快!裙摆旋开,银线折射着帐内明亮的灯烛光辉,竟晃出一片迷离的光晕。更神奇的是,那裙上原本若隐若现的樱瓣,在急速旋转中,仿佛真的被鼓声唤醒,纷纷扬扬,似要脱离裙裾飞舞起来!绯红羽纱虽已脱下,但那抹跳脱的红色仿佛已融入她的舞姿,整个人如同在冰雪中燃烧的火焰,又似被狂风卷起的樱吹雪,绚烂,迷离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之美。
鼓声密集如雨,达到最高潮的刹那,苏婉清一个极其漂亮的急速旋身,纤腰后折,广袖如云展开,露出一截皓腕。腕间,一枚小巧精致的赤金镂空香球,因这剧烈的动作微微松开了一道缝隙——一股甜暖馥郁、带着异域风情的特殊香气,瞬间被她的体温蒸散开来,随着她舞动带起的气流,精准地、丝丝缕缕地飘向席位的末座——
那里,端坐着今日宴席最特殊的客人,以军功赫赫、性情冷硬著称的西北藩王,萧烈。
萧烈戎马半生,半辈子都在西北苦寒之地与戎狄厮杀。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气味,除了血腥与风沙,便是一种名为“赤砂蜜”的特殊香料。此香产量极少,价值千金,有提神醒脑、镇痛安神之效,常于大战前后在军中高级将领帐内使用,几乎成了他军旅生涯中为数不多的、带有“慰藉”意味的记忆符号。此刻,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异香毫无预兆地钻入鼻腔,萧烈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,如同被闪电击中!他倏然抬眸,那双惯看沙场生死、锐利如鹰隼的眸子,瞬间穿透舞动的光影,死死锁住了场中那个仍在旋转的、瑰丽如梦的身影。
雪样的裙袂,纷飞的樱影,勾动回忆的异香,还有那香氛源头、舞姿惊鸿的美人……多重刺激叠加,如同最烈的酒,瞬间点燃了萧烈沉寂多年的、属于雄性的征服欲与占有欲。他眼底燃起两簇幽暗的猎火,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手中的白玉酒盏,只听“咔”一声细微脆响,盏壁竟被他生生捏出一道裂痕!
一曲终了,乐声骤歇。
苏婉清伏身行礼,胸口因剧烈的舞蹈而微微起伏,雪白的肌肤透出运动后的红晕,与裙上那若隐若现的樱色交相辉映,艳得几乎刺目。
满座寂静,众人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场视觉与嗅觉的盛宴中,未能回神。
唯有萧烈,猛地一拍桌案,放声大笑,笑声洪亮,打破了帐内的沉寂:“好!好一个‘雪里飞樱’!本王在西北多年,竟不知京中闺阁,有如此才情!今日,才算开了眼界!”
长公主萧玉寰何等人物,将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,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。她唇角笑意加深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,顺着萧烈的话头笑道:“皇叔既然欣赏,本宫便代婉清讨个赏。来人,斟酒三杯,赐予苏小姐。”
萧烈竟直接离席,亲自从侍女手中接过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玉杯,大步走到苏婉清面前。近距离观看,美人低垂的脖颈纤细白皙,肌肤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,颈侧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,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之美。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因压抑的欲望而显得有些低哑:“苏小姐舞姿绝世,不知……可愿陪本王共饮此杯?”
苏婉清心中狂喜得几乎要炸开,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,面上却强自镇定,努力维持着大家闺秀的矜持,她微微抬眸,眼波流转,似羞似怯地看了萧烈一眼,又迅速垂下,声音细弱蚊呐:“王爷……王爷厚爱,臣女……臣女惶恐。” 嘴上说着惶恐,那微微颤抖的语调,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。
在众人或艳羡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,苏婉清接过酒杯,一连饮尽三杯。酒意上涌,她双颊飞起诱人的红霞,眼波更是水光潋滟,媚意横生。萧烈看着她这般情态,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烈。
恰在此时,异变突生!
一名不知从何处闯入的“醉汉”,衣衫不整,手持酒壶,脚步踉跄地直冲女眷席位而来!口中还胡言乱语着:“美人……再来一杯……”
贵女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,顿时吓得花容失色,尖叫声四起,席面一片混乱。
萧烈眼神一厉,反应极快!他几乎是本能地,长臂一伸,一把揽住近在咫尺的苏婉清的纤腰,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,同时脚下步伐变换,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,敏捷地旋身,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那“醉汉”可能的冲撞。
“醉汉”立刻被反应过来的侍卫扑倒在地,捆缚起来,口中兀自嚷嚷着不清不楚的醉话。萧烈却似毫不在意这小小的插曲,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“醉汉”一眼,只是低下头,目光落在怀中惊魂未定、娇躯微微颤抖的苏婉清脸上,声音放缓了几分,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硬形象不符的、近乎温柔的询问:“可曾受惊?”
苏婉清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中,鼻尖萦绕着男子身上强烈的阳刚气息与淡淡的酒气,只觉得浑身酥软,心跳如鼓。她轻轻摇头,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看向萧烈,那眼神混合着惊惧、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媚态,当真是楚楚可怜,我见犹怜。萧烈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,那柔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仿佛已然握住了一件稀世珍宝,再不愿放手。
赏梅宴终散,众人心思各异地向梅园外走去。
行至门口,萧烈翻身上马,动作矫健利落。他勒住缰绳,并未立刻离去,而是当众对随行的长史官沉声吩咐,声音不高,却足以让周围尚未离开的勋贵女眷们听得清清楚楚:
“明日,本王便亲自上奏陛下,求娶安定侯府嫡女苏婉清,为本王正妃。”
一言既出,满场皆惊!方才还只是猜测与嫉妒的目光,此刻瞬间化为实质般的震惊与难以置信!藩王正妃!那可是仅次于皇室公主的尊贵身份!苏婉清……她竟有如此造化?!
苏婉清本人更是如同被巨大的惊喜砸中,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,脚下发软,几乎站立不住,全靠身边机灵的丫鬟用力搀扶,才勉强维持住仪态,登上了候在一旁的锦绣轿辇。轿帘放下的瞬间,她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彻底瓦解,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骄傲与狂喜,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——她成功了!她真的要成为尊贵的藩王正妃了!
无人注意的暗影里,苏锦鸾默默拢紧了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斗篷,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几步,将自己完全隐没在人群的阴影与梅树的枝干之后。
一直暗中跟随她的阿蛮悄声靠近,低声问:“姑娘,计划……成了?”
苏锦鸾目光掠过远处高踞马背、气势逼人的萧烈,语气平静无波:“成了七成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明日他的求亲奏折递上御案,陛下朱批允准,才算真正落子无悔。”
是夜,安定侯府灯火通明,如同白昼。
柳氏抱着女儿,喜极而泣,一遍遍抚摸着那件价值不菲的“战袍”,仿佛已触摸到了王妃的诰命服制。苏婉清更是兴奋得难以自持,将自己珍藏的、早已偷偷绣了多年的嫁衣翻出来,在房中来回比划,转着圈子,脑海中已然勾勒出自己身着凤冠霞帔,踏上藩王鸾轿,受万人艳羡的辉煌场景。
整个侯府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“泼天富贵”带来的狂喜之中,喧闹异常。
无人留意到,府邸深处,那间供奉着祖先牌位的祠堂,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清寂寥。祠堂角落的阴影里,那面被苏锦鸾小心修复、却依旧布满细微裂痕的铜镜,镜面之上,第二道裂缝正在悄然蔓延,比第一道更深,更狰狞,隐隐泛着幽冷的微光。
镜中,那道属于前世苏婉的、模糊而执念的虚影,似乎比以往清晰了些许。她静静地伫立在镜内那片虚无之中,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镜面与厚重的祠堂墙壁,遥遥“望”向绣楼方向,那个正冷静谋划着一切的少女。
苏锦鸾独立窗前,并未参与外面的喧嚣。她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窗棂,如同抚过那面铜镜的裂痕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:
“第一步,借你之名,惑他之心,已替你走完。”她像是在对镜中的虚影诉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陈述,“接下来,该轮到我们……收网了。”
次日,拂晓时分,宫门尚未开启。
一封加盖着西北藩王紧急印信的密折,已通过特殊渠道,率先送达了皇帝处理机要的上书房。
奏折内容言简意赅:“臣,西北藩王萧烈,叩请天恩,欲聘安定侯府嫡女苏婉清为臣之正妃,望陛下成全。”
然而,在这正式请求之下,还有一行以朱砂写下、字迹苍劲霸道、力透纸背的小字,赫然是萧烈亲笔:
“其庶妹苏锦鸾,姿容尚可,一并赐为侧妃,即刻入京完婚。”
雪后初晴的晨光,透过窗棂,映照在那行朱红的小字上。那红色,鲜艳刺目,在白纸黑字间,冷冷地闪烁着,不像吉庆,反倒像一滩刚刚溅上、尚未凝固的淋漓鲜血,预示着这场精心策划的棋局,终于走向了它既定的、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