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咸通年间,淮南道楚州山阳县,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古宅,名曰“归云居”。
据传此宅乃前朝一位辞官归隐的太守所建,园景清幽,然自太守死后,家道中落,后人迁离,宅院便日渐荒芜,高墙倾颓,蓬蒿满径,夜间常有磷火飘忽,狐鼠出没,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地,等闲不敢靠近。
这年秋闱,有赴京赶考的秀才,名唤柳文渊,来自江南,路径山阳县时,盘缠遭窃,又逢秋雨连绵,染了风寒,困顿旅店,眼看科期将近,心急如焚。无奈之下,他向店主打探便宜住处,店主便提了城西那处“归云居”。
“那宅子虽破败,好歹能遮风挡雨,只是……有些不太平,秀才你若胆大,倒可暂住几日,只需付些清扫费用便可。”店主眼神闪烁,语带深意。
柳文渊虽读圣贤书,却也不信怪力乱神,加之囊中羞涩,便谢过店主,背着书箱,冒着淅沥秋雨,寻到了那归云居。
但见黑漆大门早已腐朽脱落,门楣上“归云居”三字匾额斜挂,蛛网密布。他迈步而入,脚下枯叶沙沙作响,院内杂草齐腰,亭台楼阁皆蒙尘损毁,一派萧瑟。他寻了一处相对完整、似是书房的厢房,略作打扫,安顿下来。
是夜,雨声渐歇,月光透过破窗,洒下清冷光辉。柳文渊点燃一盏随身携带的油灯,在残破的书案前展卷夜读。读至深夜,忽觉口渴,便起身欲去院中井边取水。他走到房门处,伸手推门,那看似寻常的木门竟纹丝不动!他加了把力气,门依旧如同铸死一般。他心中诧异,又去拉,门还是不动分毫。
“怪哉!”柳文渊俯身查看,门栓并未插上,门轴也无锈蚀卡死的迹象。他用力拍打门板,声音在空寂的宅院中回荡,却无人应答。
正当他焦躁之际,眼角余光瞥见门槛——那书房的门槛,似乎比寻常门槛高出少许,颜色也更为深沉,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乌木特有的暗光。他并未多想,只道是年久变形。尝试从窗户出去,却发现所有窗棂皆被不知名的藤蔓从外封死,坚韧异常,难以撼动。
他被困在了这间书房里。
起初,柳文渊以为是自己力气不足,或是门轴内部腐朽卡死,便不再徒劳,回到案前,继续读书,心想待到天明再想办法。然而,随着时间流逝,他渐渐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小小的书房,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,灯焰跳动不安,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。
“莫非……真有邪祟?”他心中开始不安,朗声诵读《孟子》中“浩然正气”章句,以壮胆色。诵读声在密闭的空间内回荡,那无形的压力似乎稍减,但房门依旧无法开启。
困意袭来,他伏在案上小憩。朦胧间,仿佛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,似有女子低语,又似环佩轻响。他猛地惊醒,侧耳细听,却又万籁俱寂,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。
如此反复,他被困在书房中不知日夜。带来的干粮清水将尽,饥渴与焦虑折磨着他。他再次走到门边,这次他看得仔细,那乌木门槛在油灯的光线下,竟隐隐浮现出一些极其细微、扭曲的刻痕,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,又像是无意识的抓挠痕迹。
他蹲下身,伸手触摸那门槛。指尖传来的并非木质的温润,而是一股透骨的冰凉,以及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执拗的情绪碎片,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!
恍惚间,他仿佛看到一个身着素衣、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,日复一日地倚在这门槛上,眺望着院门方向,眼中是无尽的期盼与等待。春去秋来,花开花落,她的身影日渐消瘦,眼神从希望变为焦虑,再从焦虑化为绝望,最终只剩下空洞的死寂。那深深的“等待”执念,经年累月,竟浸染了这道她日夜依靠的门槛,使其生了异变,成了一只困锁心念的“槛妖”!
这“槛妖”无形无质,其本体就是这道门槛,其能力便是困住那些心有强烈“执念”或与它产生“共鸣”之人。柳文渊虽非它所等之人,但他因科考受阻、前程未卜而产生的强烈焦虑与“被困”此地的现实,恰好触发了“槛妖”的禁制!
柳文渊明白了缘由,心中骇然。他知道,若不能化解这门槛中凝聚的执念,自己恐怕真要饿死渴死在这书房之中。
他不再试图强行破门,而是静下心来,对着那冰冷的门槛,如同对那位逝去多年的痴情女子,缓缓开口,声音平和而带着同情:
“姑娘……你所等之人,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。”
话音落下,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那门槛上的寒意更重了几分。
柳文渊继续道:“小生不知你故事,但观此宅荒废经年,你所盼之人,若非负心薄幸,便是遭了不测。你在此苦等,耗尽年华,乃至魂魄执念不散,附于此槛,值得吗?”
“你困住小生,于你何益?不过多添一缕怨魂罢了。你若肯放我出去,我或可帮你打听你所等之人的下落,即便……即便他已不在人世,也可设法让你知晓结局,得以安息。”
他一遍遍地诉说,时而引经据典,谈论放下执着的道理;时而温言劝慰,感慨命运无常;时而承诺若能脱困,必为其诵经超度,查访往事。
不知过了多久,油灯早已熄灭,月光也隐入云层,书房内一片黑暗。柳文渊说得口干舌燥,身心俱疲。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,那一直萦绕在书房中的无形压力,忽然如同潮水般退去。那股浸入骨髓的冰冷与悲伤,也渐渐消散。
他试探着走到门边,轻轻一推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房门应手而开!门外,是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和荒芜的庭院,晨风带着草木气息吹入,带来生的希望。
柳文渊踉跄着跨出房门,回头看了一眼那道乌木门槛。此刻看去,它依旧是那般陈旧,却再无之前的诡异之感。
他遵守诺言,在山阳县逗留数日,多方打听。终于从一位年近百岁、曾是归云居邻居的老人那里,得知了片段往事:那太守有一独女,才貌双全,与一位寒门书生私定终身。后书生赴京赶考,约定功成名就便回来迎娶。谁知书生一去不返,音讯全无。那女子不信书生负心,日日在那书房门槛处守望,直至郁郁而终。而那书生,据说当年便病逝于赴京途中。
柳文渊唏嘘不已,买了香烛纸钱,回到归云居那间书房外,对着门槛恭敬祭拜,将打听到的真相缓缓道出,并为其诵念了《往生咒》。
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仿佛看到一道淡淡的、身着素衣的女子虚影,在门槛上空对他盈盈一拜,脸上带着释然与感激,随即化作点点莹光,消散在晨曦之中。
自此,归云居虽依旧荒凉,但那令人不安的氛围却彻底消失。柳文渊也顺利赶到京城,虽未高中,却因这段奇遇,对人生得失有了更深的理解。他将此事记录于笔记之中,题为《槛中魂》,后世偶有流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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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谱诠释:
妖物:槛妖/槛中魂(器物妖·执念所化)
出处: 器物因长期承载强烈情感或执念而通灵,此说甚古。本章取“门槛”这一象征界限与等待的特殊器物,创造因痴情女子至死不渝的“等待”执念而化的精怪。
本相: 特定器物(如归云居书房门槛),因特定人物(痴情女子)长期、极致的情感投入(等待)与最终死亡时的不甘执念,深度浸染融合,使其异变为特殊的器物妖。其本体是门槛,核心是“等待”的执念。能力在于形成一个无形的结界,困住那些心怀强烈执念或与其执念产生共鸣的生灵。其力量范围限于门槛所界定的小空间,力量强弱与执念的浓烈程度及被困者的心念有关。可通过化解其核心执念(如告知真相、完成遗愿)或以外力强行破坏本体来破除。
理念: 痴情化槛困幽魂,心念通达方脱身。 本章通过“槛妖”的设定,探讨了执念的束缚力量与解脱之道。极致的感情固然动人,但若化为无法放下的执念,不仅禁锢自身灵魂,也可能殃及无辜。柳文渊的经历表明,面对此类精怪,武力往往无效,唯有理解、共情与智慧,找到执念的根源并尝试化解,才是真正的解脱之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