汐间拾荒的第三日,她随潮线拐入一条被海风吹斜的小径。路径尽头,人声渐起,像谁把远处的集市搬来岸边。拐过山脚,一片天然凹湾显现,湾内礁石环列,形成天然的避风港。此刻,夕阳正落,赤金洒满水面,也洒满湾内零散的摊位——夕市开始了。
没有高声的吆喝,只有低低的议价,像潮水在礁石间细语。摊铺极简:一块防水布、几盏昏黄的充电灯,便是一个世界。卖的是海的故事:褪色的贝壳、被磨圆的玻璃瓶、带着藤壶的浮木,还有人在卖“浪声”——一只旧录音笔,循环播放潮汐,价码写在胶布上:随意。
她在一个摊前停下,铺主是个哑女,以手势报价。摊上摆着一只残缺的铜制墨盒,盒盖镂刻微型海港,浪纹起伏。哑女以指蘸水,在盒心轻点,水纹荡漾,竟显出极淡的月影,像被海浪揉碎的月钥。她心动,以手中那段浮木换取墨盒,浮木被摊主插入沙中,成了新招牌,像一场无声的以物易梦。
继续走,一盏矮灯照亮一块白布,布上摆着几枚“海玻璃”——被潮水磨钝的碎瓶,边缘圆润,色如晚照。卖玻璃的少年说,这些碎片来自一艘百年前的商船,船名已不可考,只记得它曾载过一批“会唱歌的瓶子”。她拾起一枚绿色碎片,对着灯照,内里隐约浮现一条细线,像一条未写完的省略号,被海水耐心磨亮。
再往前,湾底最深处,有人卖“黄昏”——一只透明塑料袋,装着半袋空气,袋口扎紧,标签写着:今日黄昏,限量三份。卖主是个老者,他说黄昏装进袋子会慢慢褪色,但只要在日落前打开,天空会重新出现一次落日。她买了一份,却未急着打开,只把袋子系在腰侧,像携着一轮尚未坠落的太阳。
夕市尽头,一盏煤油灯照亮一块空白的帆布,灯旁摆着几支旧毛笔,却无人看守。灯罩上以炭笔写着:请自留黄昏。她提笔,蘸了墨,却在画布中心留下一枚极淡的指印,指印未干即被灯焰烤得微卷,像一轮被按进布里的月,却从指纹的间隙里,渗出极细的光——那是她掌心里残留的盐与光,也是她愿意留给陌生人的——继续。
灯火一盏盏熄灭,夕市收摊,人群散去,海湾重归寂静。她站在空白的画布前,解开腰侧那只“黄昏”袋,空气倏地逸出,像一条透明的鱼,跃入夜色,消失不见。画布上的指印却被新涌的夜色衬得微微发亮,像一轮尚未升起的月,也像一句尚未说出口的—— 再见。
她转身,离开夕市,背影被最后一盏煤油灯剪成极细的线,像为黄昏亲手拉下帷幕,却仍在夜里轻轻延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