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锣余音尚在晨雾里回旋，她已循着一条被露水压弯的田埂，走向更辽阔的平野。雾散得极快，像被谁一把掀开，天空豁然展开，一片青蓝，没有一丝云，仿佛昨夜所有的梦都被风吹净，只留下一块干净的画布，等待第一笔色彩。
色彩来自风。平原尽头，一处废弃的纸鸢作坊突兀地立在田野中央，竹骨外露，残纸翻飞，像一群被时间遗忘的鸟，仍在风里振翅。她推门而入，尘土在光柱里起舞，像无数细小的星子，被阳光重新命名。
作坊中央，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案，案上堆满竹篾、桑皮纸、矿物颜料，以及一只尚未完成的纸鸢——骨已扎好，却未糊纸，也未绘羽，像一具被风解剖的骨架，等待被重新赋予血肉与梦想。她走近，指尖触到竹骨，骨节温润，带着被晨雾浸润的凉，像大地自身的手臂。
墙角，一位白发老翁正低头调颜料，以指尖蘸水，以掌心研墨，动作极轻，像在抚摸某种易碎的时光。见她来，他抬眼，目光却穿过她，落在更远处的天空，开口声音极轻，却带着风的形状： “纸鸢无梦，风亦不语； 梦若裁成，天即留白。”
老翁递给她一张空白桑皮纸，纸面泛着极淡的月影，像被夜露偷偷吻过。他示意她坐下，自己却退到一旁，以指尖轻点案上颜料——赤如朝霞，青如新麦，白如初雪，黑如极夜——却不再开口，只以目光示意：裁梦者，先以心为剪。
她提笔，却未蘸墨，先以指尖在纸面轻抚，像为纸把脉，又像为梦量体。随后，她蘸取极淡的青色，在纸心画下一枚极小的“缺”字，笔画未竟，却留白一半，像被风吹散的月，也像被雨洗过的梦。字成，她抬手，以竹骨为架，以月为筋，以风为皮，将“缺”字糊于纸鸢骨心，却未绘羽，也未点睛，只让留白在竹骨间若隐若现，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。
老翁点头，却不助她，只抬手，以掌心承风，再以风为剪，将案上剩余竹骨裁成无数极细的丝，丝随风起，落于纸鸢骨心，与“缺”字交织，竟成一张极细的网，网眼随风张合，像无数细小的呼吸，同时吸入晨光，又吐出晨光。
纸鸢完成，却未放飞，只立于案上，像一轮被风削薄的月，也像一枚尚未启齿的省略号。老翁递给她一支极细的狼毫，笔杆刻“活”字篆影，却未蘸墨，只以笔尖轻点纸鸢心，道：“点睛即放生，放生即归空。”她接过笔，却未点睛，只以笔尖轻触纸鸢心，让“缺”字留白处，留下一点极浅的凹影，像被月钥轻按过的锁孔，却不再上锁，只供风来，供风去，供风继续雕刻自身。
她抬手，以掌心承风，再以风为线，将纸鸢托于空中，却未放飞，只让其在案上轻轻摇晃，像一轮被风捧起的月，也像一枚被时间遗忘的钥匙。老翁点头，却不送行，只抬手，以指尖轻点案上剩余颜料，颜料随风起，落于纸鸢骨心，与“缺”字交织，竟成一张极淡的虹，虹随风张合，像无数细小的梦，同时吸入晨光，又吐出晨光。
她转身，离开纸鸢作坊，背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很长，像一行终于写完的省略号，却仍在风里轻轻摇晃。身后，纸鸢立于案上，像一轮被风削薄的月，也像一枚被时间遗忘的钥匙，却仍在风里轻轻摇晃——摇晃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