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市消散后的第三日,她循着山脊背风面下行,气温骤降,薄雪随风而来,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盐罐,白粒簌簌落在肩头。脚下泥土渐硬,冻土与残雪交织,踩上去发出细碎的“嚓嚓”声,像一页被撕碎的纸,每一声都在提醒:冬天尚未彻底撤离。
山腰处,她遇见一片被雪半埋的泥泞地,泥面布满杂乱的脚印——人的、鹿的、不知名小兽的,层层叠叠,却都被新雪轻轻覆上一层薄纱,像一场匆忙的集市,刚散场就被时间抹去了痕迹。她蹲身,以指腹拂开薄雪,露出底下一枚清晰的蹄印,边缘尚带着泥水,像刚刚离开的温度。
蹄印旁,有一串极浅的足迹,似人非人,似兽非兽,却与她脚掌长度相仿。她心中微动,脱下鞋袜,赤足踩入泥中,与那串足迹并肩而行——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泥水从脚趾缝挤出,冰凉却柔软,像大地以最直接的方式,与她交换心跳。
足迹尽头,泥地突兀地隆起一座小小的土丘,丘顶压着一块扁平山石,石面布满风化凹坑,却被人新凿出一枚浅浅的“归”字——笔画未竟,最后一横只刻到一半,像被谁匆匆打断,又像是故意留给后来者补全。她抬手,以指腹沿着未竟的笔画缓缓摩挲,泥水与雪粒从指缝滑落,像为那半横补上一条无形的延长线。
山石下,压着一片破碎的布角——月白色,与她昔年风衣同料,却已被泥水浸透,边缘焦黑,像是从山火余烬中扒出,又被风雪磨钝了锋芒。她捧起布角,以掌心体温焐热,泥水渗出,滴落在雪地上,绽成一朵朵暗褐色的花,转瞬又被新雪覆盖,像一场无声的告别,也像一场隐秘的重逢。
她忽然明白,那串与她并肩的足迹,并非“谁”的,而是“继续”本身的形状——它先于她而存在,却等待她赤足踏入,与之重叠,与之共振,与之一起,把未竟的“归”字补完。于是,她抬足,以赤足为凿,在泥地上刻下另一半横——未竟的笔画,于此刻闭合,却并未终止,而是向两侧延伸,像一条无限延伸的省略号,把“归”变成“继续”,把终点变成起点。
雪仍在落,泥仍在湿,足迹仍在叠加。她起身,以布角裹足,继续向前,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,像一条无限延伸的笔画,把雪泥与鸿爪、把旧事与新生、把终点与起点,一并写入继续的继续,生长的生长,长歌的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