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风从平原尽头吹来,带着第一茬稻花香,也带着隐约的潮气。她踩着田埂,裤脚被露水打得深浅不一,像两幅渐变的墨痕。远山只剩淡影,天幕却辽阔,一轮将满的月悬在稻浪之上,亮得几乎要滴出银汁——那是月阙三年仲夏的标志性月色,民间称作“生稻之镜”。
腰间薄凿随脚步轻晃,与野藤残带相碰,发出细碎的“嗒嗒”声,像替她数着行程。离开星沉阪已半月,她循着旧年程氏军垦的遗迹南下,一路见了不少“归田石”——半埋土中的花岗岩,一面凿平,刻“归”字,却无落款,仿佛大地本身在认领自己。
长路尽头,天空传来雁唳。她抬头,见一行大雁排成“人”字,自北南飞,雁影掠过月光,像一串黑色的省略号,被天空轻轻收起。雁唳落处,风忽然停了,稻浪静止,野番茄花不再晃动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她写下最后一笔。
雁影没入朝霞,水鸟振翅远遁,天地重归寂静,只剩稻浪沙沙,像替谁轻翻未完的长卷。她收回目光,俯身拾起一枚被雁风震落的稻穗,拢于掌心,指腹掠过芒尖,细微的刺痛提醒她:这是活的,这是新的,这是可以继续被书写的。
远处,碾房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像回应她的思绪。野番茄花悄然合拢,黄星隐去,却把一缕淡香留在空气里,与稻香交织,酿成一种名为“明日”的气息。她深吸一口,转身,却不再前行,而是席地而坐,背对碾房,面朝无尽稻浪,将那枚稻穗轻轻插入泥土,像把最后一枚钥匙,插入大地的锁孔。
日头升高,影子缩短,稻穗在风里微微颤动,像向她点头,又像向整个世界致意。她抬手,以指为笔,以影为墨,在脚边写下无形的一行:“此处留白,此处继续;此处,长歌无尽。”
字迹未显,却被阳光收走,化作一缕极淡的暖,渗入泥土,渗入稻根,渗入继续生长的、无穷无尽的——人间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