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略号之后,并无惊涛,也无巨澜,只有一条被晨雾润白的乡间小路,像有人随手撒下的棉线,弯弯绕绕,飘向炊烟深处。她踏上这条路,赤足,裤脚卷至膝弯,脚踝沾着新泥,像两枚被春水洗过的褐玉,冰凉却鲜活。
雾色渐退,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,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,层层递进,像替大地解开一层层夜扣。鸡鸣里,夹着孩童的嬉笑,犬的应答,锅铲轻碰铁锅的脆响——这些声音细小、琐碎,却织成一张密密的网,把整个世界温柔地罩住,也把她罩住。
她循声走去,路过一片新垦的田。泥埂上插着一块木牌,无字,只画一轮歪歪扭扭的月,月心留一点空白,像等待谁以指尖补上。田里,有人弯腰插秧,秧苗尚短,却绿得发亮,每一株都举着极小的露珠,朝雾一碰,便碎成极细的光。插秧人抬头,见她来,笑着扬手,却未问名,只道:“缺月已圆,留点缺给苗长。”
她点头,弯腰拾起一株被风吹落的秧苗,插入泥中,动作轻得像在续一个未写完的句点。泥水溅起,落在她脚背,凉丝丝的,像大地回赠的一枚吻。插秧人继续弯腰,继续插秧,继续把春天一行行写进泥土,也像替她写——写“继续”,写“生长”,写“长歌”最柔软的韵脚。
日近中天,雾已散尽,田埂上出现一座小小茶棚。棚下,老妪以柴火煨茶,茶香混着稻草味,像被阳光烤暖的风。老妪见她来,递上一只粗陶碗,碗底画一尾极小的鱼,鱼眼却留白,像未点晴。她啜茶,茶汤微苦,回甘却带着露水的甜,像一把整座春天的清晨,含在舌尖。
茶棚侧,有孩童围坐,以柳枝为笔,以泥地为纸,画下他们眼中的“月阙”——有的圆,有的缺,有的只是一条弯弯的线,却都举着给大人看,嘴里喊着:“月!月!”她蹲身,以指尖在一幅“缺月”旁,轻轻补上一个点,像为鱼点晴,也像为童声落韵。孩子们拍手,笑声像一串银铃,被风撒向田野,又弹回空中,久久不散。
午后,村口老槐下摆开长桌,家家户户端来自家新麦做的饼,新韭炒的蛋,新蒜拌的豆。桌中央,留一个空位,放一只空碗,碗口朝天,像一轮等待被填满的月。她被人拉着手坐下,碗递到她面前,众人笑:“缺月已圆,留点缺给来年。”她遂以茶代酒,轻轻注入空碗,水面映出她的脸,也映出周围的笑脸,像一轮真正的月,终于落入人间。
傍晚,炊烟再起,晚霞像被谁打翻的胭脂,染红半个天空。她独自走到村外小坡,回望——田野、茶棚、长桌、老槐,皆被霞光镀上一层柔软的铜,像一幅被岁月熨平的旧画,又像一页尚未写干的新纸。她抬手,以指为笔,以霞为墨,在空气里写下最后一行:“人间既明,缺亦成暖;暖亦留缺,以待更长的生。”
字迹未干,已被风吹散,却被一只白翅蝴蝶接住,蝶影掠过田野,掠过茶棚,掠过孩子们的笑声,最终栖于那幅被补过一点的“缺月”上,翅翼轻颤,像为一个故事点下最后一枚朱砂。她微笑,转身,继续走入更深也更远的烟火,像走入省略号之后,无数个已被点亮却仍未写完的——人间既明,生生不息,长歌无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