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破晓，蟹壳青的一线渐渐晕成淡金。小舟泊于外海，四顾惟余浪纹与初升朝日，像有人以巨笔蘸了赤朱，在墨蓝绢面上缓缓点出一轮融融火球。她立于船首，被霞色浸透的衣袖随风扬起，像一面褪尽字号的旗，又像一页只余空白的史册，终于抵达最后一行。
老渔翁收起竹篙，以手指天，再指她的心口，哑声比划：“月已归海，钥匙在你。”她垂眸，掌心那粒最后剩下的“尘埃”——山火余灰、野藤嫩芽、石中春畦、稻浪星光、程氏笛韵、青萍粥香、童歌谣影——在日光下现出极淡的银色，像一颗被岁月磨薄的星，随时准备重新发芽。
她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晨风，抬手将那粒“星”抛向初升的太阳。尘埃未落，便被霞光穿透，在半空炸成无数细碎光点，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，回归天幕，也回归时间。光点消散的一瞬，她忽觉胸口某处轻轻“咔哒”一声——像锁孔最后一颗齿痕合拢，又像某卷史册终于合上封面。
小舟调头，朝日之影投于海面，拖出一条长长的金线，像为她归航的脚印镀色。她未再回望，亦未再前瞻，只静立船头，任霞光将面容染成赤金，任海风将发梢吹作飞灰，任心跳与潮水同频——咚，咚，咚——像铜漏，像鼓点，像帝星双生最后一声并耀，也像省略号之后，第一声平稳的呼吸。
日近中天，海面金鳞闪烁，远处浮现一线陆影——那是来时的港湾，却已不是来时的模样。老渔翁以篙轻点水，舟身微侧，靠向码头。码头上，新植的柳枝已抽条，万条绿丝垂入水中，与倒影交握，像一轮轮新生的圆月，随风起伏，却不再缺。
她登岸，鞋底踏过湿沙，留下一串浅浅脚印，潮水涌来，将它们逐一抹平，像史册被岁月轻轻合上，又像故事被允许重新开始。岸边，有人支起茶炉，炉火映出一张张陌生却安宁的面孔；孩童追逐，口里都唱着同一支新谣—— “月归海，柳发芽，缺处生光，光里生家。”
她驻足，听童谣随风飘远，飘向更远的田野与更远的村落，像替她说完最后一行注脚。炉火映她面容，她忽而微笑，抬手将腰间薄凿、野藤残带、石上春畦、柳阴残笛——所有“继续”的证物——一一解下，投入茶炉旁的“归火盆”。火焰窜起，将旧物舔舐成灰，却未升腾，而是缓缓落入泥土，与大地同眠。
火光熄灭，灰烬尚温，她抬手取过一枝新柳，以指为笔，在灰上写下最后一行：“长歌既明，缺亦成圆；圆亦留缺，以待来生。”字迹被风揉碎，被灰掩埋，被柳影覆盖，像从未存在，又像永远存在。
她起身，伸臂，像拥抱这一瞬的完满与空缺，也像拥抱所有肯继续生长的空白。随后，她转身，走入人群，走入烟火，走入更辽阔也更细微的人间。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，像一行终于写完的省略号，却仍在风里轻轻摇曳——摇曳着，继续的继续，生长的生长，长歌的长歌。
长歌既明，月归沧海；省略号之后，仍是——生生不息的，人间既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