稻浪在身后合拢,像一本合上的书。她踏着月色,沿星沉阪的缓坡下行,脚步比来时轻,仿佛鞋底沾满了稻花的粉,一落足便随风扬起。薄夏将尽,夜风带着潮湿的咸味——那是大海的气息,正从地平线外一寸寸漫上来,提醒她:陆地在此结束,故事却未至终章。
月色尽头,是江流入海的最后一道湾。水面宽阔,潮声如鼓,却有一处废弃的码头伸入水中,木桩腐朽,铁环锈红,像一条被岁月啃噬的龙骨。码头尽头,停着一只小渔舟,舟身以桐油刷得发亮,舷侧刻一字——“归”。字形拙朴,却与程氏“归田”石印同出一人之手。
渔舟上,老渔翁披蓑衣,正修补网眼。见她来,他抬手,以指轻叩船舷,哑声开口:“客归何处?”她笑,将掌心那枚坠落的稻穗递与他,“归于此舟,归于此海。”老渔翁接过稻穗,置于唇边,轻轻一吹,穗壳飞散,露出晶莹米粒,他将米粒抛入江中,像向大海递上一枚小小的钥匙。
潮水应声而涨,浪头轻拍船舷,像某种古老的应允。她登舟,竹篙一点,小舟离岸,驶入江心。月光被潮水揉碎,化作万道银线,在水面闪烁,像无数细小的月钥,同时插入海的锁孔。她回首,陆地渐远,星沉阪的灯火缩成一粒萤火,终于隐入夜色。
舟行至江心,水面忽现一道极浅的漩涡,像有人在水下轻转一枚巨大的圆盘。老渔翁以篙轻点,漩涡中心竟浮起一只小小贝壳,壳内嵌着一点蓝光——正是她昔年抛入江心的“安全芯”碎片!蓝光已弱,却仍闪烁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,终于循着潮汐,回到她掌心。
她将碎片置于耳边,隐约听见极细的“滴——答”,像铜漏,又像心跳。老渔翁哑声道:“海有归声,月有归途,碎片归来,故事可圆。”她点头,却抬手,将蓝光碎片重新抛入漩涡中心,像把最后一枚钥匙,交还大海。碎片落水,涟漪一圈圈扩散,像为她的旅程,标上一个流动的句点
潮水再起,舟身轻晃,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推向更远的海面。月光下,海水颜色渐深,由银转蓝,由蓝转墨,像一幅被夜风缓缓合上的绢轴。她立于船头,以指为笔,以月光为墨,于空中写下一行无形的字:“月归沧海,缺处长明。” 字迹未落,已被风揉碎,化作细碎银光,洒向海面,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,回归天际。
天将明未明,东方浮起一线蟹壳青,月影西沉,却仍悬于海天之间,像一枚巨大的钥匙,正欲开启某扇看不见的门。她回首,陆地已不可见,唯余潮水声声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,在轻轻翻动她心底那卷早已空白的稿纸。稿纸里,不再有帝星,不再有狼首,不再有遗诏,只余——一轮月,一枚碎片,一点缺,与无尽生长的人间。
她抬手,解开发间最后一缕丝带,任长发随风扬起,像一面褪色的旗,也像一束柔软的篙,轻轻点向夜空。发丝间,落下最后一粒微小尘埃——那是山火余灰,是野藤嫩芽,是石中春畦,是稻浪星光,是程雪川的笛,是青萍的粥,是孩子们的童谣,是所有被原谅与被记录的——生生不息的,月归沧海的,长歌。
小舟继续向前,驶入更阔的海,驶入更深的夜,驶入更长的省略号。月光下,海面浮起一层极淡的银白,像为她的背影,铺上一道永不完结的光。自此,月归沧海,缺处长明;自此,故事归于故事,人间归于人间;自此,省略号之后,仍是——继续的继续,生长的生长,长歌的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