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夏的风从平原尽头吹来,带着第一茬稻花香,也带着隐约的潮气。她踩着田埂,裤脚被露水打得深浅不一,像两幅渐变的墨痕。远山只剩淡影,天幕却辽阔,一轮将满的月悬在稻浪之上,亮得几乎要滴出银汁——那是月阙二年仲夏的标志性月色,民间称作“生稻之镜”。
腰间薄凿随脚步轻晃,与野藤残带相碰,发出细碎的“嗒嗒”声,像替她数着行程。离开青萍村已半月,她循着旧年程氏军垦的遗迹南下,一路见了不少“归田石”——半埋土中的花岗岩,一面凿平,刻“归”字,却无落款,仿佛大地本身在认领自己。
今夜,她抵达“星沉阪”——传闻程雪川最后出现的地方。阪上稻浪千层,随风起伏,如银河落地,沙沙作响。月光下,每一株稻穗都低着头,却默契地指向同一方位:阪心那口废弃的“观星井”。井壁以碎石垒成,井台却用整块玄武岩雕就,岩心嵌一枚铜钱大的凹槽——恰是月钥直径。
她俯身,指尖探入凹槽,岩壁传来微温,像被白日残留的星辉加热。忽听井底传来“滴——答”一声,极轻,却清晰,仿佛某颗遥远的星,终于落入水的怀抱。井台侧,有新凿痕迹,浅而工整,只刻一字——“活”,笔意与她在青萍碑面所留如出一辙,却更显遒劲,像被岁月磨过锋刃。
井边,插着一支稻穗,穗尾系一条褪色的月白系带——正是她当年抛入江心的风衣残带,竟被潮水推送千里,在此搁浅,与稻浪重逢。系带末端,打了一个新结,结内裹着一粒野生茶籽,正是她在山火后播下的最后一粒。茶籽已裂,露出白色胚根,像小小的耳,在聆听地心。
她心头微震,遂以薄凿轻叩井台,岩心竟发出“咚——咚”回响,像空瓮,又像胸腔。回音未落,稻浪忽起奇风,层层低首,让出一条月光小道,直通井后一间矮小的茅棚。棚门虚掩,无灯,却有一缕笛音逸出——正是《折柳》,却不再沙哑,不再断续,仿佛被稻浪反复磨洗,终成圆润。
她推门,棚内幽暗,唯月光从屋顶缝隙漏下,照在一道背影上——青衫布履,手执竹笛,笛尾系“归田”石印。那人回首,眉目比三年前多了几分风霜,却仍是程雪川。他笑,像老友重逢,又像土地重逢旧种子:“你来了,我等你续完最后一音。”
程雪川带她登井台,俯看稻浪,月光下,每一株稻穗都闪着极细的银边,像无数细小的月钥,同时插入大地。他抬手,以笛为笔,以月光为墨,在空中画下一个圆,却在圆心留一点空白,道:“井底星沉,稻浪月浮,这一点缺,是留给你的。”
她明白,遂取出薄凿,于井台“活”字之下,刻下一枚极小的“生”字,生之末笔,却故意未收锋,让刀尖指向空白,像一粒欲落未落的稻露。刻罢,她抬手,将江心带回来的茶籽,放入井台凹槽,以指压紧,再覆一滴指血——血与月交辉,竟映出井底极深处,一闪而逝的蓝光,像某颗星,终于找到归途。
程雪川以笛轻击井沿,稻浪应声而伏,万籁俱寂。他低声道:“星沉于此,稻浪于此,生与生相续,月与月相阙。此后,我守此井,你守前路,让这一点缺,继续长。”她颔首,未言别,只抬手,以掌心接住一枚坠落的稻穗,穗尾仍带月光,像一句被风折下的省略号。
她转身,步下星沉阪,步入稻浪深处。月光在她身后合拢,像一页被轻轻合上的史册。稻浪复起,沙沙作响,像为她的脚步,送上最后一阵—— 生生不息的,月沉稻浪的,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