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转凉,暮色像一条被拉长的丝带,缠住她前行的脚步。她离开焦土,沿一条被雨水冲出的天然沟壑下行,脚下泥土由黑转褐,由褐转青,像一幅渐变的画卷,在她鞋底徐徐铺展。野藤嫩芽留在山脊,茶籽留在春泥,她带走的是山风最柔软的那一声呼吸——以及,仍在胸腔里轻轻跳动的“继续”。
沟底豁然开朗,是一片低洼湿地,青萍铺满水面,像大地随手撒下的绿铜币,风一过,便叮当作响。她蹲身,指尖触水,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,像一条细小的蛇,提醒她:这里,是活水,是新的章节,是省略号之后的第一行涟漪。
湿地中央,有一方残破石台,半沉水中,石面刻满古老水纹,却被人新凿出一排细小孔洞,孔中插着柳枝——有的已抽芽,有的仍干枯,像一场尚未完成的播种。石台侧,立着一块低矮无字碑,碑顶被风磨得圆润,像被无数手掌抚摩过的额头。她伸手,指尖触到碑面一道极浅的新痕——是凿痕,却未刻字,只留一个圆的起点,像月,也像钥。
身后传来轻响,一个挽裤腿的少年赤足蹚水而来,手里握着一把薄凿,袖口沾满青萍汁。见她注目,少年腼腆一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姐姐也是来种柳的?”他问。原来,此地是下游村落新辟的“青萍堰”,少年们每日涉水而来,于石台插柳,试图以根须固土,以新芽挡水,以绿意慢慢缝合被山洪撕裂的湿地。
她接过少年递来的柳枝,以指为尺,丈量水面,选一处石缝最深处插入,再以湿泥压实。柳枝入水的一瞬,青萍被惊散,露出水下极细的白沙,像被暂时揭开的秘密,随即又被萍叶覆上,恢复平静。少年笑说:“柳枝今年枯,明年却可能抽条,后年便能挡一波水势——咱们不急,慢慢来。”
慢慢来。三个字,像风过青萍,在她心底激起一圈圈涟漪。她忽然想起山火后的野藤嫩芽,想起石坊缺角生出的白花,想起渔翁撒网时留下的“缺”,想起自己笔下那永远写不完的省略号——原来,世间所有的“继续”,都藏在这句轻描淡写的“慢慢来”里。
少年邀她入村,村名“青萍”,仅十余户,皆以水为生,以柳为篱。夜宿时,主人端上青萍粥——以新采萍叶捣汁,和粟米同煮,色如碧玉,入口微涩,回味却清。她啜粥,听屋外水声潺潺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,在轻轻翻动她心底那卷空白稿。主人笑说:“粥味苦,却耐回味;好比种田,先苦后甘,慢慢来。”
是夜,月色如洗,她独自走到石台,以手为笔,以水为墨,在碑面新凿的圆痕内,轻轻写下一个“活”字。水迹很快被夜风吹干,字迹消失,却留下极浅的凹影,像被月钥轻轻按过的锁孔。她忽闻身后极轻“咔嗒”一声,回首,见石台中央,一截柳枝竟悄然裂开第一道纹,嫩芽探头,像回应她的“活”,也像回应那句“慢慢来”。
次日黎明,她辞别青萍村。少年送至水畔,赠她一把薄凿,“继续种柳,继续慢慢来。”她笑纳,将凿系于腰间,与野藤残带、石上春畦、柳阴残笛,并列成行——都是“继续”的证物,也都是“慢慢来”的注脚。她抬步,踏过青萍,水声在身后合拢,像一页被轻轻翻过的稿纸,墨迹未干,却已不再急于晾干。
前路仍长,山影如黛,风过青萍,留下无数细小的涟漪,像为她的脚步,标上无数个可继续、可停顿、可回头的——省略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