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藤抽芽的那声轻响,比露珠坠地还短,却被她听见了。她停下脚步,俯身,以指尖轻触那枚嫩芽——两片对生小叶,边缘尚卷,像未启的唇,正悄悄试探春风的温度。指腹传来极细微的脉搏,与她的心跳同频,仿佛土地借藤之口,对她说:活着,且继续。
她解开行囊,取出最后一件旧物——那截曾被孩子们系成圆环、又随她走过山火的风衣腰带。月白布条已被烟熏火烤得发黄,却仍柔韧。她将其撕成三缕,一缕缠于野藤嫩芽外,像给它戴上护腕;一缕系在自己腕间,与旧年伤痕重叠;最后一缕,轻轻覆在焦土表面,以碎石压住四角,作成一方小小“招风旗”——让风把土地复苏的消息,带回更远的地方。
日头自东升起,第一缕光落在焦黑山脊,也落在那枚嫩芽上。腰带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像一面过于柔软的旗帜,却倔强地指向天空。她站在旗下,抬手遮阳,望向山火焚过的坡岭——那里,焦土如墨,残灰似雪,却在墨与雪之间,浮起一层极淡的绿雾——是草芽集体破土的征兆,像大地在黑夜中写下的密信,终于肯在阳光下启封。
她俯身拨开焦灰,露出尚带余温的山泥,以指为犁,划出一条浅沟,将行囊里最后几粒野生茶籽撒入,再覆土、轻压。播种完毕,她并未立即离开,而是坐在沟畔,以掌心覆土,像为种子按脉,也像为自己按脉。片刻,指尖传来微弱却坚定的跳动——与野藤嫩芽同频,却更深处,更沉静,像土地本身的心跳。
午后,山风转暖,吹来远处松涛与溪水声,像为焦土奏起第一支春曲。她取出口笛,以柳阴残调吹出一段无腔之曲,音色仍带沙哑,却被山风揉碎,散入绿雾之中。曲终,她抬头,见一只白翅凤蝶被笛声引来,绕野藤嫩芽盘旋数匝,终栖于腰带布条上,翅影轻颤,像为土地盖上第一枚活印章。
傍晚,天边泛起蟹壳青,新月如钩,挂在焦土与绿雾之间,亮得近乎透明。她起身,以掌心抚过野藤嫩芽,轻声道:“你作证,我作证,春芽为证。”话音落下,嫩芽似被风触动,微微一颤,叶缘展开,露出内里极细的白色绒毛,像未启的唇,终于吐出第一个字——活。
她转身,背对绿雾,继续向西。身后,野藤、茶籽、腰带布条,在月光下连成一条极淡的银线,像为焦土画上一道未完的省略号。她未回头,却知——省略号之后,是继续生长的春芽,是继续被记录的空白,是继续被原谅的——人间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