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子裂壳的声音,轻得像雪线崩断。她跨过驿站断垣,梨花落尽,月光忽然暗了一瞬——远处山脊浮起一簇橘红,起初以为是落日回光,转瞬却明白:山火起了。春末夏初,雷火最易潜藏,此刻被夜风撩拨,终于撕开黑暗。
火势蔓延极快,像一条赤龙沿坡翻滚,松脂与枯枝噼啪作响,火星飞溅,落在她脚前,烫出焦黑的洞。她下意识后退,却听见更深处传来幼兽的哀鸣——不是一两只,而是此起彼伏,像被火墙困住的雏鸟,或初醒的松鼠。山火之前,万物皆平等。
她摘下腕间野藤,以牙撕成两段,一段浸满山泉,捂住口鼻;一段束起衣袖,露出小臂,便于攀爬。随后,她折了一根湿梨枝,借月光辨认风向,逆火而行。火舌舔过她的影,将影子拉得极长,投在火幕上,像另一个自己在起舞,又像在为火助兴。
行至火墙边缘,热气灼面,睫毛几乎卷曲。她以湿枝扑打,开出一条窄径,火星溅在手臂,烫出细小红点,却顾不上疼。哀鸣声近了,她俯身,于浓烟里摸到一只幼狐,掌心触及它剧烈的心跳;再往前,是两只尚不会飞的松鸦雏鸟,喙边还沾着梨花瓣。她将三者纳入衣襟,以湿藤束紧,继续向火腹挺进。
火腹处,一株老松被雷劈成两半,半壁焦黑,半壁仍绿,像一柄断剑插在火海。树下,有一块天然凹石,积着昨夜雨水,水面浮着一层灰烬,却仍清澈。她先将幼兽放入石窝,再以湿枝扑打周围火势,开出隔离带。水与火相碰,蒸起白雾,月光穿过雾幕,竟在火场投下一轮银白亮斑,亮斑中央,正是那洼石中水。
亮斑之外,火舌咆哮;亮斑之内,水波不兴。她忽生奇念:若以此水为镜,以月光为笔,或可写下最后一行“归途”。于是,她咬破指尖,血珠滴入石窝,在水面绽成一朵极轻的红云,随即被月光镀亮,像一尾小鱼,游向月影中心。血月交辉的一瞬,火墙外忽起风啸——风向变了,赤龙被夜风反卷,开始向山脊背面退去。
她趁机抱起幼兽,沿隔离带突围。火星溅在背脊,烫出细碎焦痕,却被汗水即时冷却,结成暗红小痂。冲出火墙那一刻,背后传来轰然巨响——老松倒下,带起一片火雨,却在月光里溅出无数银白火星,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,为火海拉上帷幕。她回头,见那洼石中水被火舌舔过,瞬间蒸干,唯余一层薄薄血膜,紧贴在石面,像一轮凝固的小小红月。
山脚下,她放出幼兽。幼狐回头望她一眼,眸子映着火光,也映着月光;松鸦雏鸟振翅,扑棱棱飞向残存的梨树梢头,发出稚嫩却清亮的啼声。她仰头,见月已偏西,火光渐弱,山脊却露出大片焦黑,像被巨兽啃噬过的伤口。然而,焦土边缘,有春风拂过,带来第一丝青草气息——缺处,正悄悄抽芽。
她俯身,以指尖拨开焦灰,露出底下尚热的山泥,将野藤剩余的一截插入泥中,再以掌心覆之,像为土地按脉。片刻,指尖感到微弱却坚定的跳动——那是地温回升,是种子苏醒,是火劫后的第一声呼吸。她轻声道:“跳吧,继续跳。”像对山泥说,也像对自己说。
月沉西山,天幕转墨,却有一丝极淡的银白,从焦土中心缓缓升起——那是石中水被蒸干后,留在空气里的月影,像一条透明的河,流向看不见的地方。她起身,背对火场,继续向前。身后,山火余烬里,有第一株青草破土,像一支极小的笛,吹出无人听见的春音。
她未回头,却知——火劫之后,必有春畦;月缺之后,必有长歌;归途之后,必有继续的归途。于是,她抬步,踏入更浓的夜色,只留焦土边缘,那截野藤在春风里,悄悄抽出一枚嫩芽——像一句被山火烤过的誓言,终于,发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