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坊在身后渐远,春畦新绿被晨雾揉碎,像一幅未干的水墨。她沿山脊小径上行,腕间野藤细嫩,却一路牵绊草叶,仿佛替她挽留什么。雾色深处,笛声与水声早不可闻,只剩脚下碎石偶尔滚落,发出空洞的回响,像大地在提醒:每一步,都在离开,也都在靠近。
山脊尽头,云幕忽被风撕开一道裂缝,金灿的日色倾泻而下,正照在她脚前——那里,两条小路分叉:一条下行,通往烟火稀集的墟里;一条上行,没入云雾与林莽,尽头不知归处。她伫立片刻,从袖中取出老渔翁赠的系带——那截曾悬于槐树枝头的月白布条,如今被山风扬起,像一面褪色的帆。
系带末端,还留着孩子们系成的圆环,此刻被日色穿透,变成一个发光的月轮。她忽然想起柳阴哑翁的留话:“音有归处,笛便随你。”又想起石坊老妪的笑语:“石头有空,就能装新事。”两段话交织,像两条无形的小径,同时在她心底铺开——归处不在远方,而在愿意继续生长的空白里。
于是她将系带高举,让日色穿过圆环,投下一轮淡淡的光斑,落在分叉口中央。光斑所照,是一片细嫩的野草,草心抽出初穗,像小小的号角,同时指向两条路。她轻笑,终于明白:选择本身,便是归途。遂抬步,踏入光斑,草叶折而复起,不留痕,只赠她一身山野清香。
上行小径,云雾渐浓,山鸟啼声忽远忽近,像隔着一层被雨浸湿的纱。她摘下一叶野生茶,以山泉润之,含于舌底,苦涩先至,继而清甜,像把一路风尘嚼成晚春。行至一处平缓坡地,云雾忽散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那里,一座废弃驿站卧于山腰,土墙半塌,却有一株老梨树从瓦隙中抽出,满树白花,如云如雾,正随风洒落,铺地成雪。
驿站门楣上,隐约可见“归墟”二字,墨迹剥落,却笔笔清晰,像有人曾以指尖反复描摹。她推门,院内荒草没膝,却见一石案横陈,案面刻棋盘,却无棋子,只留一行小字:“胜败皆归墟,空盘听鸟声。” 她手指抚过字迹,忽闻头顶梨花落,花瓣落在空盘,叮当作响,像替谁落子,又像替谁收枰。
暮色渐起,山风穿廊,吹动她腕间野藤,沙沙作响,与落花互答。她倚墙而坐,取出口笛——那支曾哑、曾续、曾刻“归”字的柳阴残笛,以指为按,吹了一段无腔之曲。笛声不再哑,亦不再续,只如空山鸟语,随意起止。曲终,梨花已覆满石案,像一场温柔的终局,也像一场新生的开局。
夜色降临,老梨树梢头悬起一轮满月,大得惊人,仿佛伸手可触,却又遥遥挂在云隙。月光穿过驿站破顶,正照在她脚边,形成一个圆满的亮斑,亮斑中央,却有一粒小小的黑影——那是野藤落下的种子,发芽在即,像月里一点痣,提醒她:圆满处,亦留缺。
她笑了,将笛横放石盘,以月光为布,以落花为字,写下一行无形的句:“归墟非墟,空盘非空;一月照万山,万山皆归途。” 写罢,起身,伸臂,像拥抱这一轮过于巨大的月,也像拥抱过于巨大的空白。随后,她抬步,踏过月光亮斑,踏过种子,踏过老梨树洒下的花雨,继续向前——
云隙之上,月满无声;云隙之下,脚步有痕。痕里,缺处,种子,正悄悄裂开第一道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