笛音留在碑阴,脚步却未停。她循着烟雨微茫的官道继续西行,柳色渐稀,山色渐深,空气里浮着淡淡的土腥味,像刚被春犁翻起的旧年雪。午后时分,眼前忽现一片石滩——溪水绕滩而过,水势平缓,却将整块巨岩冲出一畦畦天然凹坑,宛如石臼,盛着雨水、碎阳与落花。
石滩侧,有老妪俯身凿石。铁凿击岩,脆声清越,惊起水边白鹭。她走近,见老妪将石臼凿通底部,形成细小孔洞,再以竹管接引,使水成涓涓细流,灌入下方梯田。梯田层叠,皆依山石而成,畦畔无土,却填满腐叶、枯草与细碎山泥,像把整座春天的呼吸,塞进石头的缝隙。
她蹲身,指尖探入石畦——泥土湿润温暖,蚯蚓穿行,草种已露白芽。老妪笑说:“石田缺水,却耐春寒;先填叶,再引水,叶烂成土,土厚养苗,石头也能养出稻花。”一句话,像把种子扔进她心里,发出极轻的“咚”声。
她抬头,见梯田最高处,赫然立着一座无字石坊,坊顶半缺,却生野藤,藤间缀满细白小花,像替石坊补上了缺失的角。老妪顺着她目光,笑道:“那是旧年程家军垦田时所立,碑文字被雪泡没了,只剩石头;可石头有空,就能装新事。”
她心底微动,遂问:“可知程雪川?”老妪点头,指山下小村:“程家小子去年领人凿田,说要给亡兵留口粮,今春却走了,说是去更北的地方,继续种石头。”言罢,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石印,上刻“归田”二字,递给来客,“他留话,谁若识得耕石之法,便将印与之。”
她接过石印,指腹触到凹凸笔画,像触到一段仍在呼吸的往事。抬头望去,石坊缺角与野藤白花,在春阳下交织成一幅天然徽记——缺处生新,角隅开花,正是程氏亦是她所历的写照。她遂向老妪借来铁凿,于石坊底座轻刻一畦小小稻田,田中一株初穗,旁留一点空白——那是给继续种石的人,继续填的春泥。
日影西斜,她帮老妪搬石、填叶、引水,汗水滴入石臼,与雨水混为一体。掌心生出细小血痕,却觉前所未有的踏实——原来填补历史,不必刀光剑影,也可借一捧腐叶、一锄春泥。傍晚,石畦皆满,水声潺潺,像无数细小的喉咙,同时唱出第一声春耕。
老妪留客,煮新麦为粥,佐以野芹。粥面浮一层浅绿,像将整座春天的脉搏,端上木桌。她啜一口,唇齿生香,忽闻远处笛声——低沉沙哑,却带着柳阴遗韵,正是《折柳》旧曲。老妪笑指山脚:“吹笛的是个哑翁,日日来,说给石头听,怕它们忘了人间。”
笛声里,她取出柳阴所得断笛,以桐油润之,与之合奏。哑音与新麦香、与石臼水声、与春畦初芽,交汇成奇异的和鸣。曲终,山风掠过石坊,藤花纷纷而落,像为新旧两笛,洒下一场白细的掌声。
夜深,她宿于石坊下。梦里,石臼皆化为鼓,水声为槌,腐叶为弦,春畦为琴,齐奏一曲《石上春畦》。她执锄而舞,舞处皆生绿苗,苗梢缀满细小月钥,随风叮当作响。醒来时,新月如钩,挂在石坊缺角,像替梦里的乐章,标上一个未完的休止符。
翌日清晨,她将“归田”石印赠予老妪,自己只取石坊底座一片落藤,缠于腕间,像带走一段春脉。转身离滩,笛声与水声并送,身后石畦在晨光里泛起细碎绿点——那是第一批破土的稻芽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,同时指向天空,亦指向大地,亦指向——继续生长的,继续被记录的,继续被原谅的——人间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