蛙声远了,月色却愈发清亮。她沿田埂西行,脚下泥土柔软,像一条刚被春水润开的墨线。远处传来断续笛声,调子古旧,音色却带着微微裂响,仿佛被夜风磨钝的刀。她不由得驻足,侧耳——那声音从路尽头一片柳阴里飘来,丝丝缕缕,与月光交织,竟显出几分透明的凉意。
柳阴下,一个佝偻背影坐于残石,手执竹笛,指节因常年风吹而肿大。笛身裂纹纵横,以细铜丝缠缚,吹奏时却仍旧漏风,发出“嘶嘶”的沙哑。她走近,那人亦不抬头,只将曲调缓缓收束,像把一条白绫浸入水中,任其自沉。末了,他抬眼,目光浑浊,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亮——“客亦听笛?”
她微笑,蹲身与他平视。“听笛,亦听风。”老人咧嘴,露出几颗黄牙,将笛递到她掌心。竹质粗糙,裂纹里嵌着干涸泥迹,似从战场泥土中扒出。她指腹轻抚,一道细小刻痕显现——狼首纹,旁有“程”字篆影,是当年程氏旗标。笛尾更刻一行小字:雪川存,音不绝。
心头微震,她抬眸。“老丈识得程雪川?”老人嘿然,以手指胸,又比笛,“老程之兵,半死半活,活者吹笛,死者埋音。”言罢,他指向柳阴深处——那里隆起数十座无名荒冢,木牌无字,唯系一缕柳枝,随风摇曳,像无数未完成的音符。
老人说,程氏撤军那日,他捡了这支断笛,以铜丝续骨,每日吹古曲《折柳》,为冢里人送行。调子旧,指法却常错,错处便成风漏,吹得柳枝颤,吹得月光碎。“程家小子说,音若断了,便再续;人若断了,便再——”他顿住,以手作刀,在颈侧轻轻一划,笑得云淡风轻。
她心头一紧,却亦莞尔。“续音即可,何须断人。”她接过笛,以袖口掩唇,吹了一段《采莲》。音色仍哑,却带水润,似蛙声入水,柳影拂波。老人闭目听,浑浊眼眶竟含微光。曲终,他长叹,将笛塞回她手,“音有归处,笛便随你。”
她未推辞,以发带缠笛,悬于腰间。月光下,狼首纹与“程”字暗隐,像一段被风收拢的烽火。老人起身,拍了拍膝上尘,指向更西的官道,“前头有镇,名‘折柳’,镇口有碑,无字,却刻曲谱。你若识得,便替老程续完。”说罢,他佝偻背影没入夜色,竟不再回头。
她循路而行,果见一镇,镇口残碑无字,却以阴线刻断续音符,正是《折柳》尾段,最后一音戛然而止,似被刀切断。她抬手,以指轻敲石面,节奏与腰间笛孔相应,竟成完整乐句。碑后柳枝低垂,拂过指尖,像替亡者接过最后一个音。
夜宿小镇,客舍窗外便是官道,马蹄声偶尔踏碎月光。她于灯下展笛,以银针挑净裂纹尘泥,再以桐油润之。音色渐清,却仍留一丝沙涩——那是旧战场的记忆,无法抹去,也不必抹去。她将笛置于枕边,熄灯,听窗外更鼓三声,心底却响起完整《折柳》,首尾相接,无隙无缝。
黎明,笛音初醒。她推窗,见柳阴覆水,烟雨微茫,有孩童绕树嬉戏,口里唱着:“折柳枝,吹柳笛,柳声断,柳影齐。莫问音从何处起,但听风里旧朝夕。” 她微笑,执笛加入,哑音与童声相和,竟成新曲。曲终,孩子们散去,柳阴里只余她与笛,与碑,与风。
她抬手,以笛为笔,于无字碑阴轻轻刻下最后一音,一个极轻的“归”字,浅得几乎看不见,却与石面旧谱天然衔接。刻完,她将笛横放碑前,转身离去。腰间空荡,却觉有音随行,像一条看不见的柳枝,在风中继续生长,继续摇曳,继续为那些埋音的人,为那些续音的人, 为所有肯在缺处种下生机的人,长歌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