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烟散尽,人声犹喧。素衣女子跨出茶馆门槛,日头正暖,照得脚下青石板一片澄明。她未回首,亦未停步,任由说书人的醒木在身后拍出一声脆响,像为旧故事阖上最后一页。街市尽头,一条小河蜿蜒,水面上浮着新落的槐花,点点如雪,被孩童的竹竿轻轻一拨,便散作满江星。
她租了一只乌篷小舟,竹篷低垂,恰掩去面容。船家是个哑翁,却以手指天,再指水,笑得爽朗。她懂那意思——“天光水色,皆归客。”遂解下腰间最后一枚铜钱,投入瓮中,叮当一声,像给江湖报了个平安。竹篙一点,小舟离岸,穿过桥洞,驶向城外十里荷塘。
荷塘深处,蛙声四起。起初杂乱,继而竟成节拍,像无数细小的鼓手,在为她心底那卷空白长歌试音。她闭目倚篷,听蛙鼓与水拍互答,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——图书馆凌晨的空调坏掉,窗外梅雨,屏幕闪着“帝星双生”;——雪原落月台,蓝光电火,照亮两张被血与雪弄脏的脸;——望星楼铜铃坠地,碎成千万个“她”。如今,皆化蛙声,一声又一声,沉入水底,浮上月光。
舟过藕花,风送荷香。她睁眼,见一张翠绿荷叶上蹲着一只小小的蛙,腹白如雪,正随蛙鼓一胀一缩。忽有顽童掷石,水波碎月,小蛙惊起,跃入舟中,落在她掌心。冰凉一触,却让她轻笑,低声道:“你也想跳出去?”遂抬手,任它跃回水里,溅起的水珠映出无数细小的月,复又归于平静。
哑翁停篙,指向前方——水面豁然开阔,一座废弃石拱桥横卧,桥拱如缺月,恰与天上满月相映。桥下,水草纵横,蛙声最密,像一场无指挥的合奏。她登桥,坐于残栏,取出行囊里最后一张黄绫——那是《月钥实纪》的空白尾页,曾被她带入江风,又被蛙声填满。她提笔,却只写下五个小字:“浮舟听蛙处。”
字迹未干,桥下蛙声忽止,天地一片静寂,唯有风掠荷尖,沙沙作响。她抬眼,见水面月影完整无缺,却在桥拱缺处留一丝暗影——像极了她曾说过的“给后来者留的空白”。于是笑了,将黄绫折成小小纸舟,置于水面,任它随波漂入桥洞。月影映纸,字迹如墨蝶振翅,一闪,即没。
纸舟远去,蛙声复起,似接过她的节拍,继续长歌。她起身,伸臂,仿佛拥抱这一瞬的完满与空缺。哑翁在舟尾向她拱手,她以揖相还,转身,沿桥畔荒径,步入更深处的夜色。身后,蛙声与水声交织,像为纸舟送行,也像为某个尚未出生的故事,提前写下序章。
长路尽头,有村灯火,如星落水。她走去,脚步轻得像蛙跃水面,不惊涟漪,只带微风。村口老槐树下,几个孩童拍掌唱谣:
“缺月奶奶圆月娘,跳出门,跳进江,跳进荷塘捉月光——”
她驻足,听稚音拖长尾音,在夜风里一圈圈扩散,与蛙鼓、与荷影、与天上月,合而为一声漫长的省略号。
她笑了,解下腰间最后一条系带——那是曾被割断的风衣腰带,如今洗净,早已褪成月白——轻轻抛向空中。系带随风飘起,又缓缓落下,挂在槐树枝头,像一条柔软的月弧。孩童们惊呼,争相追逐,她却转身,隐入树影,再回头时,只见系带被孩子们系成圆环,高举过头,像一轮被捉在手里的月亮。
灯火渐远,蛙声渐低,她独行于田埂,月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,像一行未写完的句子,终于延伸到尽头。尽头处,有更阔的江,更远的山,更长的路,以及——省略号之后,无数空白,等待下一位听蛙的人,来补,来跳,来继续长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