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雪初融,朔方城外的战场已化作一望无际的泥海。残甲碎旗半埋在褐土里,像被岁月遗忘的碑。林知锦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,弯腰拾起一片焦黑的狼首旗残片,指腹轻捻,碳屑簌簌而落,仿佛昨日杀声仍在风里回荡——却已隔了整个寒冬。
皇城传来第三道钟声,为新帝“月摄政”期满而鸣。萧御珩未登基,仍以“摄政镇北”摄万机,年号却提前定下——“月阙”。史官笔下释义:月缺复圆,天下归阙。林知锦听到这二字时,正伏案撰写《朔方实纪》,笔尖一顿,墨汁晕开,像雪里又绽一轮暗月。
她如今是“月阙史馆”首位女史,官阶五品,却掌朱笔,可直书紫宸。史馆设在望星楼旧址,残铃已重铸,悬于檐角,风过即响,像为每一页史册送行。案头堆满卷宗:太子案、程氏冤、龙火库、狼首旗……她写它们,却不仅写它们,更写雪原上无名士卒的鞋,写降兵归乡后荒废的田,写被焚村落新抽的柳。
萧御珩常来,不着帝服,只一袭青衫,悄然立于她身后,看她在黄绫简书上写下:“帝不忍杀兄,幽之长思殿,月照无眠。”他未语,只抬手为她添一盏热茶,茶香漫过字迹,像为锋利刀口敷一层温软。有时他会带走一页草稿,次日清晨,那页纸已变成敕令——减赋、放奴、修渠、垦田,一字不改。
春深时节,程雪川自阴山北归,带来降兵垦田图:昔日战场,今已麦苗青青。他献图于摄政,却请史馆先录一诗—— “雪埋甲,春生苗; 愿后人不识刀。” 林知锦录此诗时,笔锋终带温柔,墨里第一次没有血味。
长思殿传来消息:太子萧御晟自请削发,为亡者祈福。她随萧御珩悄然前往,殿门半掩,残阳透入,照见昔日金冠之人披缁衣,敲木鱼,背对红尘。木鱼声里,他未回头,只轻声道:“月已圆,我身缺。”萧御珩立于阶下,久久未语,最终合袖一拜——帝王之拜,拜的是兄,也是拜自己终于忍下的杀意。
回程宫道,垂柳依依。萧御珩忽问:“史笔可容慈悲?”林知锦答:“笔不留情,纸可留情。”他轻笑,折下一枝柳,插入她案头铜瓶,“那便让柳枝作证,春深之后,少写血,多写青。”
麦苗拔节之夜,她梦见望星楼旧景,却不见铜铃,唯见一轮巨大月阙悬于皇城,缺处被柳枝填满。醒来时,残月仍照窗棂,她忽然懂了——月阙年号,不是缺月,而是缺处生春,是允许柳枝抽芽的缝隙。
她提笔,在《朔方实纪》终卷写下最后一行: “月阙元年春,雪化麦青,帝释兵权于田,太子赎罪于佛,程氏归政于朝,谢氏让利于民。史臣某,亲见缺月生柳,春深如海。” 笔落,墨香与柳香同散,窗外晨钟恰响,声音清越,像为新历合上封面,也像为旧缺添上青边。
钟声里,萧御珩悄然到来,手捧一只小小锦盒。盒开,是一枚新铸铜铃,铃身刻着“月阙”二字,齿痕却与她曾握过的“明”“珩”双钥同形。他微笑:“旧铃碎于雪,新铃生于春,送你。”她接过,指尖触及铜铃冷意,心头却涌起温热——那是历史,也是未来;是阙,也是圆。
风起,新铃悬于檐角,发出第一声清响—— “叮——” 像一滴水落入深井,回声悠长。林知锦抬眼,望见春阳自柳枝间漏下,斑斑驳驳,洒在黄绫史册上,洒在她执笔的手背,像为“月阙”二字,镀上一层柔软的光。月阙春深,缺处终于生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