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原的火熄了，残烟却仍像灰白的绸带，在风里时卷时舒。降兵被连夜押往朔方，玄甲军却未撤阵，而是于落月台外扎下连营，旌旗三面——玄甲、程氏、谢氏——交缠于同一旗杆，像一轮被缝补的月。林知锦立于台巅，看军士以铁铲铲起染血的雪，一铲一扬，堆成新的高台，仿佛要把昨夜的一切埋进白色坟茔。
萧御珩卸了半身甲，胸口“安全芯”的蓝光终于熄灭，只剩一道暗红疤痕，像一弯闭合的细月。他把残甲递与沈砚，回身望向林知锦，声音带着通宵嘶喊后的沙哑：“遗诏，该见天日了。”林知锦却摇头，指尖抚过玉匣暗纹，“还不是时候。”星钥尚有余温，皇帝血书在她怀里微微发硬，像一块不肯融化的冰。
程雪川捧来一瓮热酒，以剑柄敲碎泥封，酒香混着药草味，在寒风里滚成白雾。三人围火而坐，酒过一轮，谁也未开口。雪野寂静，唯有远处偶尔传来伤兵低吟，像荒原狼嗥。终于，萧御珩抬眼，目光穿过飘摇火舌，落在太子被囚的毡帐——帐顶覆着谢字旗，金线被火烤得微卷，像一弯妥协的眉。
“京师须有新主，国祚不能空悬。”程雪川低声道，却未指明“新主”是谁。萧御珩未答，只以指腹摩挲酒盏，盏底映出他自己的影子，眉宇间凝着与皇帝临终前相似的倦色。林知锦忽明白：帝星双生，若同时悬于天幕，便会互相吞噬；史书需要一个“唯一”，而现实，却站着两个活人。
她掏出星钥，放于雪地。冰晶映火，透出幽蓝电纹，像一截被冻住的闪电。“让它自己选。”她轻声道。萧御珩与程雪川同时抬眼，却见星钥内部血丝忽聚忽散，最终凝成一条细线，指向——萧御珩。男人低笑一声，似嘲讽，又似释然：“天命总急着落笔。”
当日午后，朔方城门大开。百姓被兵士引导着，踏过尚未化尽的雪，聚到落月台前。高台中央，摆着一张乌木长案，黄绫遗诏压于星钥之下，四角以血火烤干，再无转圜余地。萧御珩披玄甲，卻未戴盔，任额前碎发被风吹乱，像刻意展示的倦与伤。他抬手，声音不高，却足以让万人屏息——
“先帝遗诏在此——传位于第三子萧御珩。太子矫诏，今已伏罪；程氏、谢氏并镇北军，共护山河。”短短数句，却像巨石投入冰湖，激起无声巨浪。百姓跪地，呼声如潮，却非“万岁”，而是参差不齐的“镇北”与“太平”。林知锦立于台侧，望着那一双双被战火熬红的眼睛，忽然明白：他们拜的不是帝星，而是“活下去”本身。
仪式未毕，忽有飞骑自京师来——皇帝驾崩。消息像第二块巨石，砸得雪野寂静。内侍捧来素服，萧御珩跪地接诏，额头触雪，瞬间染红——那是昨夜未干的血。他起身，素衣披于玄甲外，白与黑交叠，像一场盛大的丧礼，也像一场无声的加冕。林知锦随之跪地，怀中遗诏被风掀起一角，露出“月合星辉”四字，在雪光里闪了一下，随即被素绫覆盖。
当日夜，朔方行殿。新帝未称“朕”，只着素衣，伏案疾书。案上摊着两张绢帛：一张是皇帝血诏，一张是空白的“罪己敕”。他提笔，在敕书上写下第一行——
“太子御晟，受朕之令，矫诏引敌，以血洗尘，功过相抵，免死，幽于长思殿。”
字迹遒劲，却带着克制的颤。林知锦立于屏风后，看着那道背影，忽然明白：他在为双生帝星找一条“共生”的路——史书要胜利者，他偏要给失败者留命。
写罢，他抬头，目光穿过屏风，与她相视。灯火被风吹得摇晃，影子投在壁上，像两株交叠的树。他轻声道：“史笔如刀，孤却想裁一轮不缺的月。你愿做那执刀人么？”林知锦心头一震，指尖无意识抚过风衣内衬——金线电路图已被火烧得残缺，却仍闪着微弱的光，像回应他的邀约。她上前，跪地，却未称“陛下”，只唤：“萧御珩。”
他笑了，第一次以“我”自称：“我需一位史官，不为歌功，只为记事——记太子之错，记程氏之忠，记百姓之苦，也记我今日之忍。”他推过空白敕书，“此页，留给你。”林知锦接过，指尖触到绢面，像触到一块尚未凝固的铜镜。她抬眼，灯火映入瞳孔，像两簇小小的火，却足以照亮前路。
窗外，雪原升起第一颗晨星，亮得近乎残缺，却又圆满得不可思议。她提笔，蘸了朱砂，却在落笔前停住——那是史笔，也是刀锋；是月，也是阙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写下第一行：
“帝星双生，一沉一耀；月钥归位，天下不裂。”
字迹落下，晨钟同时撞响，声音滚过雪野，像为新历开篇，也像为旧历盖棺。
史笔裁月，终于落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