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749年,正月初一。上清三老之临碣道人自缢于黄庭观。
“师弟——”张卿都一声嘶鸣,纵身而去。
临碣道人之于海盗孤儿出身的单淳组合来说,无异于再生父母,故而他的死讯压垮了他二人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拿什么填补呢?短剑。兄弟俩的心口各自多出了一把短剑。下跪。以跪姿死在了安玉双仙面前。
这一对安玉双仙是假冒伪劣产品,所以吓了一大跳,慌忙躲开,生怕被什么东西缠住似的。这还不够。扮演仙再玉的那个人跑去添香宫捐了一棺材钱。破财免灾。
一场人吃人的戏就这样淡淡结束了,而蘸料还没上桌。
月儿弯弯照九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从来都是这样的。江湖从来就没出现过什么普天同庆的好年代。
缠绕上清整整十二年的劫难冰消瓦解。
墨自杨很不开心。
劫难有千千万万种,内乱是最不幸的一种,但也是最频繁发生的一种,这能否说明人吃人是一种自然现象呢?
她以闭门谢客三日的形式消化坏心情。因为还有一场大战在等着她。也可以说是她亲手点燃了这一把战火。她要为安玉双仙完成未竟的事业。在这一点上,她与盲目讲义气但也愿意信守承诺的水云阔“不谋而合”。两个人的缘分似乎也因此又拉近了一点点。
三天里来,最苦的就是水云阔了。这真的叫好不容易见上一面,也果然只有一面。墨自杨的卧室窗口正对一棵大树,间距约莫十丈。水云阔就是住在这棵大树上的。可怜的是墨自杨连窗户都没打开过。
第四天凌晨。夹在树杈中间睡得死去活来的他被闹醒。“仙再玉,仙再玉,仙再玉。”易枝芽大呼小叫。仙再玉好歹是剿匪先烈,不懂尊重也就罢了,却也不懂照顾人家的避讳心理。
水云阔怒了:“以后别再这么叫我。”没睡高兴,泼妇似的拳打脚踢,脑袋也上了,震下漫天鸟屎。
造反了。易枝芽被鸟屎惹急了,因果不清:“你再屙一把试试?也不看看这是谁家地盘,收你食宿费了吗?”
说什么不好,偏偏跟我说钱?伤到自尊了。水云阔义愤填膺:“不就个破上清吗,老子买了,老子连你一起买下。”
“买上清去找墨自杨谈,想买我就去找杨不扬谈。今儿我让你死在树上。”易枝芽高高地亮出了一只脚,脚尖朝天,接下来就是芝麻劈了,准备连人带树劈到东海去。
这还了得,赶紧清醒一下。清醒了,原来是未来的小舅子。水云阔赶紧掉下树来,为表诚意,是真的掉,三层楼高,差点全身不遂,疼得满脸堆笑:“方才做梦了,梦见我爹了。那只老王八口口声声喊我小兔崽子——这摆明不是亲生的嘛。你说气不气人?”
“气人。但梦终归是梦,你不能往心里去。”易枝芽想了想,不对,又问:“你拐弯抹角骂我是老王八?”
水云阔也有点乱:“我拐弯抹角骂你是我爹?”
确实费脑筋。易枝芽挠了挠辫子:“这样说好像也可以。”
“那你也不吃亏啊。”
“我又没当真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就翻篇?”
“翻。”
天还没亮透,感觉还有星星没走完。水云阔有些站不稳,那就抱住小舅子:“有何指教?三更半夜的。”
“我姐姐给你的信,让你照着去做。”易枝芽掏出一封信,对着从枝叶间穿下的一束光线,瞪大眼睛:“有可能是情书,不然就这轻飘飘的几个字,岂能花掉她那样一个文采风流的人整整一宿时间?”
又问:“我说你小子是怎么骗她的?拿钱骗的?你年纪轻轻的怎会这么有钱呢?找个时间交流交流?”
水云阔一把抢了过去。易枝芽又说:
“她交代了,出了上清的大门再看。”
水云阔拆了一半,定住了:“当真?”
“我很少骗人。”
“荒岛哪有人让你骗?”水云阔将信往怀里一揣,再往墨自杨的窗户一看:“这些天你姐姐可曾提起过我?”
“你说的你指的是你,还是仙再玉?”
关于易枝芽这个人,水云阔自然早有耳闻,今日总算领教了。他松开了他:“后会有期。”
“带点鱼干走不?满世界买不到。”
没有回音。水云阔跑了个飞快。看路线,像是找水雪连去了。
说实话如果他们不卸妆的话,刀连翘与刀半夏都有可能认错老公。这当然是塔拉的杰作,他能将猪头做成傲木噶的人头,就不说改造人头了——水氏兄弟的外形与安玉双仙相差无几,都不用开刀。这才叫易容术。与之相比,龟酸一种自以为是的那种叫遗容术,只能骗死人。
墨自杨推开了窗。这个高度尚能看见水云阔的背影。但她很快撤下眼神。易枝芽听到了她的叹息。
水云阔三不五时回头,想必看到了想看到的一幕,一不留神栽进一个大坑。假设到头来墨水条约完美兑现,这也是一场苦恋。别人的爱情是谈出来的,他的爱情是墨自杨一手“造”出来的。
世上像他这种大公子哥不少,但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躺在温柔乡里睡大觉,而他躺在专逮野猪的大坑里发呆。若非武功高,会被乱刀戳死。要是死在这种地方,死一万遍也不会瞑目。
易枝芽慢悠悠从树林子转出来时正好撞见崔花雨。太巧了吧。易枝芽亲了她一嘴。然后手拉手回到墨自杨屋子。留下一路羞红的脚印。墨自杨还在窗边,白发在晨曦中泛光。崔花雨说:
“神行汗宝来报,许多欢与鬼斧神工三日内抵达上清。”
墨自杨问:“你截的胡?”
“杨它投敌,他们便失去了前往诗洋楼的意义。”
“还是要去,还是明着去。”
“二姐何意?”
“做内应,他们是这次行动必不可少的一把尖刀。”
“但原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把尖刀。”
“这就叫随机应变,哪有一成不变的计划?”
“二姐笃定他们会帮忙?”
“鬼斧神工是咱大哥的属下自不必多说。许多欢呢?咱被她儿子狠狠地摆了一道,而且我极有可能会因此而短命,她好意思不替儿子还这份‘情’吗?我就是要她重出江湖。”
“二姐说话的口气太过于残忍了。”
“果老说了,我大概还有十年八年的命。我觉得不少了。少而精,精精活几年胜过浑噩一辈子。哪怕不治,你们也不用难过。我是真觉得够了。大哥所遭遇的比我惨太多了。再说句残忍的,大哥活着就是煎熬,要我是他,我也会寻死。他已经足够勇敢的了。事实上我从来没敢想拯救他,这才是心里话。”
崔花雨低头不语。坐在墙角啃鱼干的易枝芽说:
“人没那么容易死的,这是我玩命玩出来的真理。老哥十分欣赏,他说我这句话可以载入史册。”
墨自杨怔怔念着:“人没那么容易死?”
易枝芽说:“对的。”
崔花雨凶他:“没人跟你说话。”
“……打扰了。”
墨自杨说:“我脑子里有一幅理想图——等三弟回来,咱一伙就找一孤岛生活去。届时看谁能活出芽儿的境界?”
易枝芽问:“跟我说话吗?”
“不。”
“那我帮忙做饭去了?烤你喜欢吃的鱼。”
“早该这样了。”
“给四姐带一壶酒?”
崔花雨说:“等你学会喝酒了再来。”
“文状元,武状元,酒状元,都让你占全乎了。”易枝芽叨叨咕咕地走了,“活妈祖也一样威武。”
崔花雨问:“二姐变了。因为什么?”
“因为病情?不可能。因为爱情?更不可能。因为什么呢?因为我发现安玉双仙太不容易了,迷途知返,但路并不好走,他们不应该死,哪怕有人轻轻帮他们一把。可是我发现得太迟了。”
“二姐誓平诗洋楼就是为了报仇?”
“仅此而已。”薄雾氤氲,寒气逼人。墨自杨关上窗,又说:“你也可以这样理解——诗洋楼不也是五禽宫的势力吗?”
“我与芽儿几时动身?”
“今晚。小荔枝是打赢这场仗最重要的一颗棋子,容不得半点差错。她没那么简单,可得看紧了。”
“没有她,我们照样能赢。”
“有她,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。我甚至想要零伤亡——该牺牲的,蓬莱上清已经帮我们垫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