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轮车碾过冻土，每一次颠簸都像把骨头拆散重组。林知锦被人反剪双手拴在车栏，雪片钻进衣领，瞬间化成冰线。头顶火把的光斑摇晃，映出押送兵卒皮帽下通红的耳朵。他们呼出的雾气很快被寒风撕碎，像从未存在过。
她咬紧后槽牙，努力让思路聚焦：北疆、流犯、夜袭——三个关键词在史料里出现过，但时间线远早于“镇北将军卒年”。她还没来得及推算偏差，队伍猛地停住。前方传来铁器撞击的闷响，以及战马嘶鸣。
“下马！列阵！”押送校尉拔刀，声音被风削得七零八落。黑暗里亮起更多火把，像一条蜿蜒的火龙忽然被折断。林知锦抬头，看见雪幕中冲出数骑黑影，重甲与刀面反射冷光。为首那人玄甲红缨，长刀拖出一道银弧，轻易挑开拦路木栅。
——镇北将军，萧御珩。史料里说他“夜战千里，雪不染甲”，可此刻她亲眼见到血顺着刀锋滴落，在雪地绽开一朵朵暗梅。
押送队伍瞬间溃散。有人扔下火把，有人干脆跳进路旁雪沟。林知锦被惯性带得扑倒在车板上，手腕麻绳勒进皮肉。玄甲黑马停在她面前，铁蹄扬起碎雪。男人居高临下，目光像寒星撞进炉火，没有温度，却带着评估意味。
“林氏族人？”他声音低沉，夹杂金属质感。林知锦不确定“林氏”此刻是罪籍还是人质，只能尽量稳住声调：“林修之女，林知锦。”
铁甲护指微抬，刀背挑起她下颔。火光一寸寸爬过她的脸，映出被雪冻红的鼻尖与睫毛上的冰珠。男人眸色暗了暗，像在确认什么，片刻后收刀入鞘。
“带走。”两个字，掷地有声。左右亲兵上前解开麻绳，却换上一副牛皮轻铐。林知锦被提上马背，脊背贴上铁甲，冷意透过风衣瞬间浸透肌肤。她本能地挣了一下，耳边传来男人极轻的嗓音：“想活，就别动。”
马蹄疾驰，雪夜像一张无尽黑幕。林知锦看不见方向，只能听见心跳与铁甲撞击的闷响。渐渐地，身后厮杀声远去，取而代之的是北风穿过山峡的呜咽。她意识到，自己正被带离原本“流放路线”——史料中，林氏一族应在北疆戍边三年，无诏不得回。可萧御珩出现的时间点，比记载提前了整整两年。
她还在消化偏差，马队已驶入一处隐蔽谷地。篝火星星点点，帐篷依山而立，巡逻兵卒铠甲外披着白麻罩衣，与雪地融为一体。林知锦被抱下马，脚腕一软，差点跪倒。一只手臂及时捞住她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打了个寒颤——那是她到这个世界后，第一次感受到人的体温。
“沈砚。”男人侧头。一名年轻亲兵快步跑来：“将军。” “把她关到空帐，叫军医来治脚。” 沈砚愣了愣，似乎想说什么，终究低头领命。
帐篷里燃着炭盆，火苗噼啪作响。林知锦坐在简易木榻上，看军医剪开她沾满泥雪的裤脚，露出肿成馒头的脚踝。疼痛后知后觉袭来，她倒吸一口冷气，目光却落在帐帘缝隙——那里，玄甲背影被火光拉得很长，像一道隔绝天地的线。
她忽然意识到，自己从“流犯”变成了“战俘”——或者说，某种筹码。萧御珩为何对一个罪臣之女感兴趣？史料只记载他“不近女色，唯爱兵书”，可刚才那一瞬的审视里，她捕捉到更复杂的情绪：警惕、评估，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外。
军医递来一碗黑浓药汁，苦气刺鼻。“姑娘趁热喝，驱寒。”林知锦接过，指尖仍在发抖。药汁入口，苦涩像一条火线滑进胃里，她猛地咳嗽，眼泪被逼出，却在泪光里看见帐帘被掀开——
萧御珩走进来，已卸去铁甲，只穿玄色窄袖劲装，肩背仍带着雪。他抬手，示意军医退下。炭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顶，随着步伐晃动，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黑豹。
他在榻前一步站定，伸手递来一物。林知锦低头，发现那是她被押送时丢失的“风衣腰带”——如今被洗净、烤干，叠得方正。布料边缘却少了一截，仿佛被利器割下。
“这布料，何处所得？”他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。林知锦喉咙发紧，她当然不能解释“聚酯纤维”，只能含糊说：“家母亲手所缝，南北行商时换得。”
男人指腹摩挲着布料断口，眸色深沉。片刻后，他将腰带放回她掌心，指尖无意擦过她腕口，温度一闪即逝。“北疆夜长，林姑娘早些歇息。”说罢转身，却在帐帘处停下，背对她道：
“三日后，我军拔营回朔方。你随队。”
林知锦心头一震。朔方——是曜朝北都，也是“林氏流放案”原定永不踏入的禁区。她张口欲问，帐帘已落下，只剩寒风拍击布面，像无数细小的质问。
夜深，火盆渐暗。林知锦靠在榻上，脚踝传来阵阵跳痛，却抵不过脑海里的轰鸣。她低头看向腰带——被割走的内衬里，原本缝着她的校园卡与U盘，如今空空如也。她忽然意识到，萧御珩或许已见过那些“现代物件”，甚至可能比她更早一步，窥见了“历史偏差”的端倪。
帐外，巡逻兵卒的脚步声整齐划一，像某种倒计时。她伸手探向炭火旁烤干的残卷——那是她从押送车上偷偷藏起的“无名册”，此刻在火光中微微卷曲，纸面浮现一行淡金色小字：
“曜历九十八年冬，林氏女入朔方，帝星始动。”
她盯着那行字，呼吸几乎停滞。指尖触到纸页的刹那，字迹又悄然隐去，仿佛从未出现。帐外，寒风忽转尖锐，像无数细针穿过夜幕。林知锦抱膝而坐，听见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大——
一下，两下，三下。
像远古的鼓点，又像图书馆里那台坏空调的余音。她忽然明白，真正的史料，从现在开始才动笔。而她，既是执笔人，也是局中子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