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章 产前恐慌
凌晨三点二十,庇护所二楼走廊的感应灯坏了,月光从尽头的气窗爬进来,像一条银白色的蛇,缓慢地游到林小满的房门口。她躺在床上,汗水浸透棉质睡衣,腹部微微隆起,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场看不见的马拉松。她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——或者说,刚刚被那个梦扔回现实。
梦里,她站在一间没有窗的房间里,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。孩子的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。她低头看他,他却突然张嘴大哭,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。她慌了,伸手去拍,去哄,去摇晃,可哭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密,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耳膜。然后,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住了婴儿的脖子——
「不要哭……不要哭……」
她在梦里哀求,可手指却越收越紧,指节泛白,指甲陷入皮肤。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,整张脸迅速变成青紫色,眼睛却仍盯着她,一眨不眨。
她猛地惊醒,双手还悬在半空,保持着掐握的姿势,指节僵硬,像被冻住的树枝。
她坐起来,腹部传来一阵轻微的抽痛,像是胎儿在翻身,也像是在抗议。她低头,手心贴上肚皮,掌心全是汗。那一刻,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:
「我会杀了他。」
不是故意的,不是恶意的,是遗传的——像父亲摔酒杯,像母亲转身离开,像基因里写好的剧本,只等某个深夜,某个哭声,某个崩溃的瞬间,自动播放。
她下床,走到浴室,打开水龙头,水声哗哗,像要盖住脑内的回音。她抬头看镜子——镜中人脸色苍白,眼底一圈青黑,嘴角却奇怪地下垂,像母亲生气时的表情。她伸手摸自己的脸,指尖发抖。
「我会变成他。」
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,从脚底一直爬到头顶,盘踞在那里,吐着信子。
她想起父亲掐住母亲脖子的那个夜晚,想起自己躲在衣柜里,透过缝隙看见母亲的脸逐渐涨红,眼球突出。那一刻,她既希望母亲反抗,又害怕母亲真的死去。
现在,她成了那个掐人的人——在梦里,在潜意识里,在基因深处。
她回到房间,从抽屉里取出一只一次性注射器——那是陆星留给她缓解孕吐的维生素B12。她拔掉针帽,针头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,只是有一股强烈的冲动,要把什么东西刺进皮肤,让疼痛告诉自己:「你还活着,你还能控制。」
针头即将触及手腕的那一刻,新生推门进来——他听不见,却闻得到空气里的紧张。他光着脚,走到她面前,小手按住她的大腿,抬头看她,眼神清澈得像一汪井水。他用手语比出:「怕——安全——我。」
她愣住了,手指一松,注射器掉在地上,滚了两圈,停在墙角。她蹲下来,抱住他,像抱住一个从梦里逃出来的自己。泪水无声地落下,砸在他的肩膀上,洇进棉质T恤。
陈远闻讯赶来,把她抱回床上,陆星为她测量血压、胎心,老秦坐在床边,轻声与她对话:
「你刚才看见了什么?」
「我掐死了我的孩子。」
「那是梦,不是预兆,是恐惧的投影。」
「可投影也会成真。」
「不会,因为你有光。」
光?她抬头,看见天花板那盏小夜灯,是新生为她画的「太阳」贴纸,歪歪扭扭,却亮得坚定。
老秦引导她进行「外化对话」——把「掐死婴儿」的意象命名为「火」,并要她与火对话。
她闭上眼睛,想象那团火坐在对面,跳动、嘲笑、威胁。
「你想干什么?」她问。
「烧死你,也烧死你的孩子。」火答。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你是我生的,你逃不掉。」
「可我已经逃了,我走出了那个衣柜。」
「但你心里还有我。」
「那就请你离开。」
火沉默了一下,忽然笑了:「离开?除非你承认我存在,然后不再怕我。」
她睁开眼,泪水满面,却第一次露出微笑:「好,我承认你存在,但我不再怕你。」
夜里,陈远坐在床边,握住她的手:「记得吗?我求婚时说过,婚姻不是浪漫,是合作育巢。合作的意思是——你崩溃时,我顶班;我害怕时,你接手。现在,轮到我了。」
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被新生捡起的注射器,针头已被折断,管内塞着一张卷起的纸条。他取出纸条,展开——是「合作育巢计划」的附件补充页:
「附件七:产前恐慌应急预案
1. 24小时轮班陪护
2. 闪回时启动‘心跳同步’——握手,四拍呼吸
3. 自残冲动出现,立即转交‘绿色转移’小组(新生+猫+音乐)
4. 每周一次‘外化对话’,把火关在纸里,而不是心里」
她看着那行字,忽然笑出声,却笑得泪流满面:「你们……比我还紧张。」
「因为你是巢的屋顶,我们不能让屋顶塌。」
闪回再次来袭时,陈远握住她的手,放在自己胸口:「跟着我的节奏,吸气——1、2、3、4……屏住……呼气——1、2、3、4。」心跳透过胸腔传进她的掌心,像另一颗心脏为她跳。渐渐地,她的呼吸与他的心拍同步,火被关在节拍之外。
孕20周B超,屏幕上出现小小轮廓——鼻子、手指、四腔心。医生放大图像,指给她看:「看,他在打哈欠。」
她望着那个微小的动作,忽然笑了,笑得眼泪直流:「他在告诉我,他很好。」
陈远握住她的手:「我们也很好,比想象中好。」
产前恐慌没有消失,它像一块被太阳晒干的木炭,外表平静,内里仍有余温。但她学会了——
- 在火舌窜起前,先点燃灯;
- 在掐握幻觉前,先握住另一只手;
- 在「我会杀死孩子」的念头升起前,先对自己说:「我只是害怕,不是凶手。」
她把那枚被折断的注射器,放进玻璃展示瓶,摆在床头。标签写着:
「火曾来过,光仍在。」
然后,她伸手,对腹中小小的心跳,无声比语:
「我们一起活,一起爱,一起把火调成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