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在耳边呼啸,像无数把刀子刮过耳膜。下坠的身体失了重量,如同断线的风筝,在夜色中翻滚着坠向深渊。陈烬没有闭眼,他死死盯着头顶那片被陡峭崖壁割裂成狭长形状的夜空——漆黑如墨,却缀着几点冷星,像是谁用指尖戳破了天幕,漏出几缕不肯熄灭的光。
他的右手依旧紧攥着药囊残壳,指节泛白,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。那药囊早已空了,只剩下一层焦黑的布皮和几缕未燃尽的金粉,正随着气流簌簌飘散,如同灰烬般无声告别。
金雾还在烧。
不是火焰,却比火更灼烈。那是一种由灵力催动、以命为引的古老禁术,名为“往生引”。它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,更不该由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点燃。可此刻,整片森林都在发光,每一寸树皮、每一片落叶、每一粒尘埃都成了导体,将金色的死亡之网铺展至百里之外。
他最后那一句“对不起”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。
不是对灰说的。
是对接下来要死的这些人说的。
那些埋伏在林间的兽族高手,那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围猎者,那些曾在他父亲坟前狞笑过的刽子手……他们不知道,自己早已成了祭坛上的牲礼。而主持这场献祭的人,正在从悬崖上坠落,带着一身将熄未熄的残焰。
指尖一颤,灵力顺着经脉逆冲而上,如毒蛇噬心。五脏六腑像是被人一只只掏出来拧绞,又塞回去。他知道这招一旦引爆,寿元即刻折损七十二小时——不多不少,正好三天。但他更清楚,若不如此,今日无人能活,包括他自己。
灰已经死了。
那个总在他肩头打盹、夜里蜷在他胸口取暖的银毛小狼,那个明明是妖却比人更懂情义的存在,刚刚用自己的魂魄撞上了三道影杀阵,炸成了漫天血雾。
系统提示音直接炸响在脑内:
【大规模替死协议生效,宿主寿命剩余72小时】
【核心替死者死亡,触发血缘替死协议,陈渊寿命再减二十年】
陈烬嘴角抽了一下,没笑出来。
二十岁那年他被推下山崖,父亲活得好好的;第二十一次死亡时减了十年;现在又减二十年。加起来五十年……那个人到底还剩多少命?还能替他挡几次劫?
他忽然觉得荒唐。这一生,好像一直在看着别人替他赴死。
“来吧。”他咬破舌尖,强行稳住意识,掌心对着天空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,“该收账了。”
那一瞬,金光炸了。
不是一点点扩散,而是整片天地骤然亮起,宛如白昼降临。那些之前悄然洒下的药粉——混着辣椒灰、控魂丹碎末与往生金砂的混合物——全数燃烧,化作一张横跨山野的死亡蛛网。光线如活物般蔓延,缠上九道残影,那是白骨夫人以秘法操控的傀儡杀手,每一具都曾屠戮过百名修士。
可此刻,金光顺着魂链反向扑去,直击外围埋伏的兽族高手。
百余名强者正围拢而来,脚步整齐,杀意凛然。下一秒,他们齐刷刷停住。
眼睛开始流血。
耳朵、鼻孔、嘴角渗出暗红液体,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沸腾爆裂。有人想喊,喉咙只挤出咕噜声;有人抬手欲结印,骨头却从内部炸开,整个人跪倒在地,抽搐两下便不动了。
尸林立起。
白骨夫人站在崖顶,脸色第一次变了。她右臂猛地一抖,想要切断魂链,可金光已腐蚀了连接点,深入神魂。她怒吼:“竟能同时操控百人?!”
陈烬在半空中睁开眼,嘴角咧开,全是血:“不……是同时杀死百人。”
话音落下,九道残影中有三个猛然爆开,化作骨渣四溅。剩下的六个也开始混乱,其中一个突然转身,一拳砸向同伴,将其胸膛贯穿;另一个呆立原地,嘴里喃喃念着“娘亲……救我……”,眼神涣散,似被童年记忆吞噬。
白骨夫人暴退一步,右手狠狠掐向自己左肩,硬生生扯断一条魂链。断裂处喷出浓烈黑雾,她的右臂当场腐烂,皮肉翻卷,露出森白骨骼,像一截被岁月啃噬过的枯枝。
“你疯了!”她尖叫,“用命换命也不该这么换!这是自杀!”
陈烬没理她。
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,体温急剧下降,心跳慢得像钟摆快要停摆。可他还感觉到了——灰的生命信号,彻底消失了。
不是沉寂,不是昏迷,是真正意义上的终结。
系统提示再次响起:
【核心替死者死亡,血缘契约二次激活,宿主亲属陈渊寿命扣除二十年】
这个数字让陈烬脑子嗡了一下。
五十年……父亲还能撑多久?
往生录自动翻页,一页泛黄的画面浮现眼前:幼年的他牵着一个裹白纱的女人走在雪地里,女人低头看他,眼神复杂,有怜惜,有愧疚,还有深不见底的悲伤。背景是一座刻满符文的石门,和眼前这座一模一样。
原来……你们早就认识。
他闭上眼,任身体继续下坠。风灌进嘴里,带着血腥味,也带着记忆的锈迹。他知道这一跳下去,大概率摔不死——崖底有古藤、有缓坡、有千百年堆积的落叶层。但他也知道,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会压得他喘不过气,像一块巨石悬在胸口,随时可能塌陷。
可他也赢了。
刚才那一击,不是控魂,不是幻术,不是陷阱。
是死刑宣告。
他把灰的死、自己的命、还有那些兽族高手的生机全部绑在一起,做成一张生死共契的大网。谁碰谁死,谁连谁亡。这不是战斗,是审判。
金光渐渐变弱,像烧尽的灰烬飘落。悬崖之上,白骨夫人只剩一条手臂,披着残破白纱,在几名幸存兽族的搀扶下踉跄后退。她临走前回头看了眼深渊,声音冷得发颤:“你以为……这就结束了?”
没人回答。
陈烬已经听不清了。他在黑暗中自由落体,意识断断续续。他记得灰最后扑出去的样子,银白色的毛发在月光下闪着光,像一团燃烧的火。那时候灰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那一眼里没有恐惧,只有解脱。
然后它撞上了三道影子,炸了。
现在它的尸体应该还躺在树洞里,盖着那件外衣。或许明天会有鸟来啄食,或许会被野狗拖走。但至少,它不再是杂血狼的身份死去,而是作为一个人类少年,安静地闭上了眼睛——那是它临终前的愿望,做一个真正的人,哪怕只有一天。
系统提示再度响起:
【检测到强烈情感波动,建议宿主保持清醒】
陈烬冷笑。保持清醒?他现在连手指都动不了。生命力被抽得太狠,连呼吸都像在拉破风箱,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。
但他还记得灰临终前吐出的那句话,是在自爆前一秒,用人类的声音说的:
“我妈……是自愿死的……她说……别恨铁鹫……”
这句话卡在他心里,像根刺,扎得越来越深。
母亲自愿赴死?为了什么?为了保下灰?还是为了阻止某件事?铁鹫……你也瞒了我这么久。
他想骂人,可张不开嘴。想哭,但眼睛干得发疼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,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。
“你们一个个的……能不能别总替我扛事?”
金粉还在飘,像一场无声的雪,落在悬崖边缘的骸骨上。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兽族高手,现在全都趴在地上,姿势扭曲,脸上凝固着惊恐。他们的武器散了一地,有的还冒着热气,有的已经生锈。
陈烬的身体终于触到了什么。
不是石头,是藤蔓。
粗壮的植物缠在崖壁缝隙里,千年生长,坚韧如铁,像一张天然的网。他的背重重砸上去,反弹了一下,又被另一根藤条勾住腰。剧痛让他瞬间清醒,冷汗直冒,喉间涌上一股腥甜。
他还活着。
七十二小时,够他做很多事。
比如找到玄龟长老说的那个“平衡者”真相;比如查清父母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;比如……亲手把白骨夫人钉在她最珍爱的那根脊柱上。
他艰难地抬起手,摸了摸后腰。药囊空了,辣椒粉没了,控魂丹也没了。唯一剩下的,是一枚染血的狼牙,不知什么时候塞进了指缝。
他握紧它。
那是灰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。
下一秒,藤蔓承受不住重量,咔嚓断裂。
身体再次下坠。
雾气涌上来,吞没了他最后的身影。
那枚狼牙从他指间滑落,旋转着,朝着深渊底部缓缓坠去,仿佛一颗坠落的星辰,带着未竟的誓言,沉入无边寂静。